幽幽的山谷之中,有潮湿的山雾弥漫开来,两侧的青山在这无边无际的白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仙境一般干净且凉彻。

  溪水荡漾,水草丰茂,河流蜿蜒着淌下来时,恍若佳人弯弯的眉眼,溪水在山谷之中徘徊一下,便出现了一片清澈的湖,湖水微漾,细细碎碎的月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圣洁又破碎。

  李令月坐在湖边,百无聊赖地将手中的石子扔向湖中,石头落水的噗通声一声接着一声。

  忽然,她看见上官婉儿从湖中站了起来,清冽的湖水沿着她的发丝慢慢滴下,一双眼睛中笼罩着湿漉漉的雾气,呈现出破晓时天边第一丝日光照耀下的浅淡墨色,清亮的月光下,她的皮肤白得惊人,仿佛冷水浸泡过的雪白瓷器。

  “婉儿?”李令月惊喜地站了起来,手里的石头从她指缝里滑下,激起一片水花。

  也许是因为离得太远,上官婉儿并没听到李令月的叫喊,她慢慢往湖中央走去,脚步轻缓,长长的洁白衣摆在水中摇曳着。

  她站在水色和月色之间,恍若九天仙子。

  多美的人啊。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的柔美婉约的侧影,心里竟升上些莫名的感动与欢愉。

  一尾白鱼自李令月脚边游过,她笑着低头去看,见那鱼浑身散发着如玉的温润光泽,不由得下意识唤了一声,“婉儿。”她想让自己的爱人也看一看这奇特的鱼,所以开口时尾音都带着些隐约的上扬。

  湖面上一片安静,李令月察觉一丝不对,抬头一看,湖面上哪里还有上官婉儿的身影?

  水面平静如新拭的水银镜,不起半点波澜。

  “婉儿?”李令月心下一惊,不由自主往湖中央走了几步,“婉儿?”

  她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回应。

  李令月如坠冰窖,她望着四周,心中渐渐浮起些茫然和慌乱,不由自主将双手伸入清凉的水中摸索。

  她越走越深,直到水面漫过腰。

  “婉儿?”李令月的手指颤抖着划过冰冷的水,“你在哪里?快出来!你别吓我……”

  水越来越凉。

  李令月又往深处走去,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然后一下一下使劲捏着。

  她有些呼吸不过来。

  “婉儿……”李令月仓皇环顾。

  月光下,一道白影慢慢从水中浮出来。

  李令月急急忙忙扑过去,指尖颤抖着触上上官婉儿冰凉的脸颊。

  下一秒,李令月骤然瞪大了眼睛——

  那一道身影在她的触摸下竟然犹如破碎的瓷片一般砰然炸开,每一片都带着洁白的幻光,如蝴蝶般四散飞去。

  李令月伸出的手停滞在空中,仰头望着漫天散开的碎片,一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胸腔之中的空气像是已经被挤干净了,昏天黑地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你明明答应过的……李令月茫茫然想着,你明明答应过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她伸手试图抓住流散开来的白色幻影,但无论她如何握紧手掌,那片片光辉终究都散尽了。

  心脏剧痛,像是有人硬生生将其从中间撕开,李令月的眼底渐渐泛起一丝浅金色,整个人的意识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湖水漫过她的胸口和脖颈。

  就在此时,耳畔忽然传来一缕风声。

  李令月骤然睁开眼睛,仔细分辨着风中隐约夹杂着的笛声。

  那一缕笛声断断续续,却始终不曾停止,犹如藕丝一般细弱绵延。

  是婉儿!李令月从湖水中猛地站起来,这是婉儿的笛声!

  她向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李令月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睫微微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入眼处是熟悉的帐幔花纹和雕花木床。

  梦境如潮水般汹涌退去,只余下一点点嶙峋的余韵。

  李令月摸了摸额头,将微凉的毛巾取下,转身想叫人进来,却不期然看见上官婉儿的身影,她趴在床边,似乎是困倦极了,双眼下泛着微微的青色,一只手还紧紧抓着笛子压在李令月的被褥之上。

  李令月忽然想起自己梦中那一缕浩渺的笛声,心里微微泛酸,慢慢坐起身来,想将上官婉儿身上披着的毯子往上提一提。

  谁料她刚伸出手,上官婉儿的睫毛就动了动,闭着眼睛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手指用力挫上腕骨骨节,指尖力气极大,本能地要把对方的手掰折。

  这一行为如行云流水,几乎是瞬息间完成。

  李令月倒吸一口冷气,知道来不及挣脱,索性做好了手腕脱臼的准备。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上官婉儿的指尖在李令月的骨节处顿住了,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压制住了上官婉儿的本能,使她停下一切攻击,慢慢睁开眼睛。

  上官婉儿抬眼,正巧落入李令月居高临下望过来的幽沉目光之中。

  上官婉儿清醒过来,有些惊喜地握了握李令月的手腕,笑道:“公主终于醒了。”

  李令月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问道:“你怎么知道你抓着的人是我?”

  上官婉儿望着自己手中李令月的手腕,面上微微一怔,随后解释道:“我小时候跟着崇俨叔时,有一段时间要应付许多刺杀事件,后来这枕戈待旦的习惯也一直没改,”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接下去,“后来与你同床共枕之后,怕自己梦中下意识会伤害到你,便把这个习惯改掉了……方才梦见了以前的事情,一个不小心这才……没吓到你吧?”

  李令月摇了摇头,忽然伸手紧紧抱住了上官婉儿,脸压在她的颈窝处,嗅闻着那一抹幽幽的暗香,闷闷地说道:“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与你有关,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却记不清了。”

  上官婉儿轻轻将手搭在李令月腰间,温柔地抱紧了她,哄孩子似的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梦都是反的。”

  李令月点了点头,但却撒娇般不肯离开上官婉儿,她黏黏糊糊拽着上官婉儿的衣襟,“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婉儿,我想要你陪着我一起睡。”

  上官婉儿有些无奈似的点点头,褪去了外衫掀开被子躺在李令月身边。

  “婉儿,”李令月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帐子,声音压得低低的,“七哥知道了吗?”

  虽然李令月并没有明说,但上官婉儿已经明白过来她的话。

  “您病了三天三夜,期间太子殿下来过一次,他让我告诉您,”上官婉儿转过身,剪的温柔地直视着李令月的双眼。

  在李令月的眼中,上官婉儿的面容忽然就与李显的面容重合在一起,他们望着她,开口道:

  “这并不是你的过错,”李显伸手抚了一下昏迷中小妹冷汗淋漓的额角,低声叹了口气,“这都是命啊。”

  “武皇下令撤去了李重润兄妹和武延基的爵位,听到这个消息后,韦太子妃闭门不出,据说是在家礼佛超度亡魂……”上官婉儿慢慢道。

  “韦香可不是这样的人,”李令月垂下眼皮,“如果连她都开始礼佛了,那这个天下大概是要完了。”

  “公主的意思是?”上官婉儿微微一笑看向她。

  李令月叹息一声,缓缓闭上眼睛道:“婉儿,你会帮我的对吗?”

  “公主,我会永远站在您身后。”

  李令月动了动,伸手抱住了上官婉儿的腰,闭眼安心睡去。

  夜色过半。

  韦香跪在佛堂之中,虽说是佛堂,上首处却并无佛像,四面是惨白的纸,灯烛忽明忽暗,韦香的影子就在这若隐若现的光焰之中闪烁着。

  她闭目跪在一块蒲团上,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身后的大门悄然打开,一道修长的身影踏着月光而来。

  来人高高的发髻上簪着白花,目不斜视地经过韦香,走到香案前,伸手抽了几根香凑到灯烛上点燃了,香烟袅袅升起,模糊了李令月的表情,她刚想弯腰进香,手臂却被人稳稳托住了。

  “我的孩子不配受您的香。”韦香没看李令月,开口就是逐客令,“太平公主还是请回吧。”

  李令月没有勉强,她拿着那三柱点燃的香,就着这个姿势看向韦香,“七哥不许你向母皇出手对吗?”

  “与你何干?”

  李令月并没有在意韦香冲撞的口吻,眉目间带着丝倦怠与淡漠,“七哥是对的,你一个人确实不能向母皇出手。”

  韦香冷哼一声,道:“我说了,这件事不劳您操心。”

  李令月仰头看向大门正对着的那几块无名牌位,“我知道你不满,当初是我把张易之兄弟带入宫中,现在你把气撒在我身上,我也认了,”她忽然看向韦香,反手抓住了韦香的手腕,幽暗的双眼倒映着那一星微弱的烛火光点,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她眼中用力燃烧了起来,“但是现在我与你的目标相同。”

  韦香望着她,眼神中微微震动。

  “我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李令月将手中的香插在香炉之中,回头看向韦香,口中说出的话堪称大逆不道,“逼母皇退位,扶七哥称帝的准备。”

  房间里的灯烛忽然爆了一下,火星四溅中,韦香望着李令月的眼睛做下了一个决定。

  她要来一场豪赌。

  赢则生,输则死的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