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推动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居遥慢慢蹲下身, 看向这个生命濒危的血族女子。

  烛火暖光都无法暖住女子苍白甚至发蓝的脸。

  女子并没有昏迷,她似是废了很大的劲,才抬起沉重的眼皮。

  那是和修瑞、希伦一样的碧眼。

  对方的年纪似乎在血族中不算是很大, 可神情传达出苍老之意,是盛开在最灿烂之时被掐死的花朵,枯萎衰败,令人遗憾惋惜。

  “人类?”她的声音比推开牢门时候的摩擦声还要钝, 许久未开口说话, 沙哑而疲倦。

  “是的……”居遥担心地看向她, “你是被关在这里的吗?”

  对方避开了这个回答, 只是动了动唇, 费劲开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血族被攻陷了吗?”

  她在说出这句话时,眼里流露出恐惧和愧疚。

  “不是,这是黑森林的克里斯托堡, 你应该知道这是哪吧。”

  女子艰难地点头, “我知道……还是冷斯大人……作为血族首领吗?”

  “是的。”女子垂眸,松了口气。

  “你为什么会在这?”她又问, “人类怎么会踏入弗罗斯特……或许这里是斯诺……”

  “这个故事很复杂, ”居遥露出友好的笑容,试图使对方降低对自己的警惕,“我叫居遥,是无意间来到这里的,你呢?”

  女子干涩的唇轻动,自言自语, “她不会让人类进入自己的城堡,你……也不会是她喜欢的样子……偷偷闯进来的话,被发现了可就危险。”

  她的头发没有打理, 犹如枯草,杂乱而没有光泽。

  居遥问道:“危险?你是被抓来的吗?是冷斯把你关在这的吗?”

  女子眼神空洞,对一连串的问题无法回答,她怔怔盯着前方,什么话都没有说。

  “……你离开吧,这里很危险。”半晌,这朵衰败的花才发出了声音。

  “为什么危险?”居遥坐在女子身边,同对方一样看着墙壁,屈膝抱腿,“我就是遇到危险才来到这里的。”

  她像是在讲述一件极为轻松愉悦的事情,“一天,有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设计,要把我逼到老贵族区。但聪明神武的我早已看穿这小阴谋,我将计就计,指使司机来到黑森林。在听到克里斯托堡与黑森林的可怕传说后我依然坚定勇敢地不选择和司机一样逃跑,毅然决然闯入城堡,成为一位拯救公主的骑士。”

  居遥指着自己,陈述完一段夸赞自我的传奇经历。

  女子沉默了一会,不知是否怀疑居遥抵达克里斯托堡的来龙去脉是在添油加醋,吹嘘夸大。

  “拯救公主的骑士?”女子摇摇头,“这里没有公主,你来错地方了。”

  居遥跟着女子的频率摇头,她伸出了拿着小灯、冷到僵硬如冰块的手,“这是类比,你看,虽然我看起来不像骑士,但是我小身板下蕴藏着无限的力量。”

  这个冷到牙齿打颤、对寒冷的气温毫不适应的年轻人类,说出来的话像是可笑的谎言。

  女子却没有嘲讽,只是平静地说道:“不用管我,这里没有公主,也不需要骑士的拯救。”

  居遥颤巍巍缩回了手,灯光跟着颤了颤。

  “你不承认自己是需要被拯救的公主,但我给自己的骑士定位是不会改变的。”居遥强调。

  女子有些想笑,可是嘴角扯动时,面上难受不已。

  她待在这太久,没有任何动作,如果不是昨天这个叫作居遥的人类吵醒了她,她或许会在沉睡中死亡。

  “骑士?”女子说话时像踩在刀上,可还是坚持讲完,“你更像起司,冷冻后硬邦邦的起司。”

  “……”

  居遥才知道这个求生欲极低的“公主”不是一般的毒舌。

  女子花了好一会时间才勉强笑了笑,随后觉得自己费大功夫只是笑了一下,更发认为好笑,笑出了声。

  这种在外人看来有些疯癫的神情却让女子紧绷的神经放松,“抱歉。”

  “没事,我也会时不时一个人笑起来。”

  女子看着穿上厚重衣服包得严严实实的居遥,明明这么弱小,浑身上下却都散发精神与活力。

  “我叫伊曼。”

  居遥又说了一遍,“我叫居遥。”

  和居遥聊了一会的伊曼伸手理了理头发,即使这样的举动改变不了什么,她双腿慢慢放平,不再是蜷缩畏惧的模样,那要枯萎的模样好似发生了变化,贫瘠的土壤开出漂亮的花朵,“你来这里多久了?”

  “大概三四天?加上之前离开过几天,总共加起来有七八天吧。”

  伊曼给人奄奄一息的感觉渐渐消失,“人类在黑森林待久了,会离不开黑森林的。”

  “为什么?”

  “黑森林是冷斯大人创造的幻境,与冷斯大人的私人宅邸为一体,你是不是感觉黑森林内的温度让你很舒服,不是因为黑森林温度异常,而是这并非真实之地。”伊曼说了一会,喘气歇息,“这个地下室是真实的,寒冷,这才是真正该有的温度。”

  “你在黑森林待得越久,判断辨别能力会越来越低,久而久之,你就再也找不到出路,走不出去。”伊曼的声音越来越细小,说得却更加流畅,“白天能离开黑森林是因为白天幻境的影响力相比于夜晚更小,只要朝着一个方向走,总能走出去,但是夜晚不行。”

  居遥咽了一口唾沫,“可我上次白天走就走不出去了。”

  伊曼说道:“你实力弱小,要是再不走就离不开了。到了早上,你能走就走吧,不要留在这,否则,你无法单独离去。”

  居遥一手撑着下巴,合着现在被囚禁的人是她。

  “那你呢?”

  “我?”伊曼叹息,“四处皆是牢笼,我又能逃到何处。”

  只是从笼子这头抵达那头罢了。

  “既然四处都是牢笼,那就更应该四处看看。”居遥提着的烛灯,蜡烛快要烧尽,“哪有不拘束的地方。”

  伊曼呆呆看向前方,“我在这挺好的,只有我自己,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悄然死去,不遗憾,也不会给谁带来遗憾。”

  居遥慢慢挪到伊曼前面的位置,注视伊曼绿色的眼睛,“可是,你很痛苦,你也有遗憾。”

  伊曼动了动唇,“没有。”

  “你一点都不觉得你现在这样很好,在我来之前,你只是睡着了,但你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你醒来后还会有喜怒哀乐。”

  伊曼并不害怕有谁直戳她的内心,但她还是低下了头,“那……我果然还是……不要在这世上待着吧。”

  居遥一愣,连忙改口,“哦不,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天派我来拯救你,说明了什么?说明另外一个世界不要你,这个世界需要你。”

  “你……拯救我?”伊曼半信半疑,“可我不是公主,你也不是骑士。”

  居遥不想纠结这个错误的类比,指向自己,“你看到智勇双全、才貌皆备的我,难道没有生起对世间美好的追求和向往吗?”

  伊曼诚实地说出了心里话,“我觉得你要是和我待在一起,你会比我更早死去。”

  居遥听不得大实话。

  “那你为了我考虑,我们出去聊,反正你也没有被关起来。”居遥继续诱导。

  伊曼不为所动,“既然我被关在了这里,不能因为没有枷锁而逃跑。”

  这种唯心主义的观点只会让居遥想到美人看的无聊哲学书。

  “那你忍心眼睁睁看着我冷死在这吗?”

  “可你没有枷锁,也没有被关起来。”

  居遥痛苦地捂着心脏,学着对方,“既然我来到了这里,不能因为没有枷锁而离开。”

  伊曼觉得居遥不怎么聪明,又觉得居遥什么都懂,她无法看透这个陌生却友好的人类。

  “你不是我,我无颜面对这个世界。”伊曼失落,“你有大好的未来,如果活下去的话。这世间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灰暗、懊悔与折磨。”

  居遥将小灯放在地上,小心捧着伊曼的脸,“怎么会呢,你这么美丽,哪会无颜面对?”

  哪怕没有镜子,伊曼也能想象出自己衰败的模样,“你不懂,这是我的报应。”

  居遥放下了手,“报应指的是对所做的事承担的相应的结果,如果你认为关在这是你对你的错误的惩罚的话,你应该在这感受到无尽的约束与痛苦。”

  烛光映在居遥的眼中,像晕了层暖意。

  “可是我觉得你在这更多的是解脱,你在逃避,所以这不是报应,你把这当作你的避风港,是隐藏之地。”

  伊曼将头埋下,金发掩饰了她此刻的表情。

  “……是吗……是吧……是。”她断断续续地。

  打开的牢门,未戴上的枷锁,随时可入的地下室,所以,她不是在被囚禁吗?

  是她在选择逃避吗?

  “你真的做错了吗?”居遥问道。

  “是的。”伊曼缓缓抬起头,看到了居遥伸出来的手。

  “那我带你离开吧。”

  伊曼盯着这只手,面露迟疑,犹豫片刻,触电般缩回身子,重新把自己抱成一团,“我还是留在这里吧。”

  “为什么?”

  “我不该和人类接触,也不该擅自离开,而且你和我在一起会受到牵连的。”

  居遥小心翼翼问道:“是冷斯把你关在这的吗?”

  伊曼将自己抱得更紧,“……是。”

  居遥的声音有细微颤抖,“你为什么会被她关在这里?”

  此前听到的各种传言纷纷争先恐后地闯入居遥的脑中。

  伊曼没有回答,她听见居遥继续询问,“难不成正如传言所说爱而不得?狠心囚禁?”

  “……一切都是我的错。”

  “那是你对冷斯爱而不得?”

  伊曼没心情探究居遥这话是否在开玩笑,至少如今她心神已空,提及冷斯,方才因居遥复苏的生机渐渐湮灭,仿佛烛灯内即将燃尽的蜡烛。

  灯光越来越微弱。

  “情爱才是真正的枷锁。”伊曼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这让居遥想到了美人常批判的低级情感,但她却说道:“可是你现在没有情爱,还一样囿于其中,无法逃脱。”

  伊曼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在烛光彻底消失前,居遥提灯起身,“我要走了,你不跟我一起吗?”

  身前只有一道闷闷的声音传来。

  “我还是适合留在这里。”

  居遥走出囚室,轻轻带上门。

  她看着伊曼,对方被周围的昏暗包围束缚,无法挣脱。

  “那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城堡的主人是冷斯吗?”

  “是冷斯大人。”

  居遥呼吸变慢,“她住在城堡吗?”

  “这是冷斯亲王的沉睡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