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小妹她怎么样啊?”方家大公子悄声问着。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惊扰了正在睡梦中的小妹。
方夫人收起银针,心疼的摇了摇头。
“急火攻心,郁结不解怕是连醒来都成问题。”
这孩子自那日大雨中被带回来后,这一昏睡便是三天。
这三天里她不时噩梦呓语,字字句句都带着翎秋这个名字。
可那孩子已经死在柳县外了。方家的兄弟们不禁有些后悔,当时他们怎么没多派些人去找翎秋呢?
要是在那些仆人来告状的时候再多派些人去找,他们小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事实上方家派出的人正好被翎秋手下引诱侯府鹰犬上钩的信号所干扰,两两不巧的错过了。
不然翎秋大概也能趁机再给侯府传一份信。
她当时一心扑在那份信早日送到边城,送到方梓悦手里,也没想侯府这回事。
更何况她处事谨慎,自然不可能在那个节骨眼上和侯府联系。万一被相府发现,那又是解不开的麻烦。
而恰恰是这一谨慎,造成了现如今的糟糕结果。
方家三子站在床边默默的想着,小妹你快醒过来,哪怕醒来为翎秋报仇杀了那些山匪也行。
快醒来吧。
这几乎是遂安侯府每个人的心声。
“你说你怎么一声不吭的就走了呢?”背对着月白长衫的人儿,方梓悦叼着草叶不满的躺下。
身下是凉凉的草木。听说柳城那边无雪,春又早,或许已经长出草来了吧?
“我没有。”纤瘦的人儿连声音都是远远的听不太清。
但她的辩驳让方梓悦心底涌上来悲凉和怒火。
“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小郡主一跃而起。
她对面的人红着眼尾,面容可怜,也不知道逃难的路上受了多少苦。
“你不会逃去侯府吗?不会寻侯府帮忙吗?”
她兄长母亲都在,这人到底有多固执才不愿意开口求助。
“你一路南下要去哪?不是边城,不回京城,也无书信,你是有多着急才想摆脱我?”
一向霸道任性的小郡主狼狈的抹了把脸,她看不得对面的人哭。
翎秋一哭,比用刀割她自己的肉还难受。
索性她一想,对面人苍白怜人的面容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连入梦都是我的一心空想……”
方梓悦喃喃着坐回草地上。
儿时听戏,有痴人死后不愿离开,夜夜入郎君梦中与他好。
方梓悦不求翎秋夜夜入梦,只要、只要入梦一次来看她一眼也好。
也好过她臆想出来的四不像。
委委屈屈,凄凄惨惨,她不想翎秋受伤便假想她还穿着那身月白的衣裳。
可若是被山匪劫杀,当是一身污浊。
所以这干干净净的人儿哪是她要等的人?
不过又是一夜美梦罢了。美梦梦她一身无恙,梦她平安南下,过着终于摆脱了她的日子,相夫教子同相公恩爱白头。
方梓悦几乎是自虐的梦着一遍又一遍,哪怕让翎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和旁人白首她也愿意。
曾经轻狂,发下誓言强迫着翎秋说她不许和别人在一起。
生同寝,死同穴。
翎秋就是她的人,更是霸道直言她若是真找了别人,她就杀了那个人再绑了翎秋。
若是翎秋反抗,想要报仇,那她们便一起死。
可年少时的幼稚终归会烟消云散,等她成熟一些,真遇到翎秋丧命之时才恍然,她宁愿翎秋和旁人在一起也希望她活着。
活的自由,过得幸福。
如此反复了很久,久到遂安侯府上下一片阴云,久到连远在江南的翎秋都做起了噩梦。
江南花开正好,窗边的兰草被照料的水灵灵的,清雅别致。
倚靠在窗边小憩的女人眉头紧锁,休息的并不安稳。
茫茫白雾,她听到一声接一声的低诉。
“你恨我吗?”
不恨我又为何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你怪我吗?”
不怪我又为何不愿意受侯府帮助,只一个人孤身南下?
“你走了吗?”
你若没走,没过奈何桥,没喝孟婆汤又为何不愿意入梦来我一眼?
熟悉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悲怨,翎秋只一听便流泪满面。
清泪顺着她脸侧落在了脚下的兰草叶上,打的叶片上下摇晃。
梦中的人拨开浓雾,跌跌撞撞的寻着声音前行。
“凌云…凌云……”
远远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躺在山坡上的小郡主挥了挥手,连转身的欲望都没有。
又来了,都是她假象的东西,就别来扰她思绪。
“你在哪?我走不出了,凌云我害怕,你在哪?我害怕,凌云……凌云……”
翻来覆去被烦的静不下心的方梓悦猛的坐起身,一双黑眸里压抑着怒火。
大抵是梦里无所顾忌,小郡主骂骂咧咧的往浓雾中走去。
就算对方是她假想出来的东西,可它有着翎秋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焦急和惶恐,方梓悦就舍不得不管它。
只不过……这次的雾有些奇怪。
以往方梓悦心念一动,浓雾就会散去,可这一次无论她怎么寻找,都和对方隔着一段距离迟迟碰不到面。
“凌云!”对方的声音越来越急,急得带了哭腔。
方梓悦心里一揪,张口便喊:“我在这,你别怕,我去找你。”
紧闭着双目双手攥紧的女人不安的呓语着,脚下的兰花叶子被泪水打湿,风吹过泪水又干渍不见。
翎秋听到了方梓悦的回应,惊慌失措的她才悄悄安定下来。
只是这雾一直不散,她能听到对面那人越来越急躁的咒骂声。
一个想法涌上心头,她们恐怕是见不到了。
于是不管对方是真是假,是梦还是心灵互通,翎秋双手放在唇边竭尽全力的喊着:“凌云你听我说。”
“我还活着,假死只是为了南下。我有书信送往边城,你可看到了?”
可惜雾越来越浓,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变得模糊不清。
眉头紧皱,面容急躁的小郡主只能依稀听到“将军”、“侯”、“活着”、“南下边城”寥寥几词。
而她这边问出去的话也同样只传递给翎秋几个词,“京城”、“传言”、“死”。
这几个词一出,翎秋心脏猛的一跳,人也骤然惊醒。
手边的茶盏被她打翻在地,守在门外的老管家听见声音敲门问道:“小姐,怎么了?”
翎秋不语,她愣愣的坐在窗边,脸上的泪控制不住往下掉。
胸口好像堵了棉絮,喘不过气,憋的心口生疼。
她缓了很久,才突然大口的吸气,喉咙中的哽咽让她想要咳出血来。
老管家听见那哭声,只觉得叫他都心里跟着难过起来。
他推开门,急得手足无措,担忧的询问:“小姐,您怎么了?”
绣着兰草纹的锦帕被翎秋扯破,她想到梦中方梓悦一声声的哀问就心如刀绞。
“备车,上京,快!”
翎秋一向平静从容的神色变得慌乱,老管家被吓了一跳。
他连连应好,出去准备。
说实话,他算是看着他们小姐长大的,可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他们小姐如此失态。
当年夫人去世,小姐年纪也小,还不太懂得死意味着什么。
单单是喊她娘亲,落了泪,却还要做乖孩子小声的哭不想打扰夫人“睡觉”。
自那之后小姐受多少苦、受多少欺辱也不曾哭过,今日的场景老管家更是想都不敢想。
手脚麻利的管家备好车马,翎秋只来得及拿上自己的药箱,匆忙中就上路了。
而远在京城的侯府也迎来了久违的拨云见日。
“夫人,夫人!小姐醒了!”管家顾不得礼数匆匆忙忙的跑进来。
眼底青黑,为了医治自家女儿连夜查阅医书的方夫人闻言手中的书落了下去,旋即回过神来就快步出门。
整整十天,方梓悦昏睡了十天。
待满怀着激动和欣喜的方夫人到方梓悦的房间时,却发现围在她身边的人都神情古怪。
尤其是自己的长子,见到她后更是匆忙过来,做贼似的将她拉到一边。
方夫人还没来得及和自己的爱女说上话,就听长子悄声道:“娘亲,出大事了,小妹失忆了!”
“什么?!”方夫人大惊。
她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方家长子闻言面色发苦,皱着眉道:“梓悦她非说自己有一个妻子在边城做行脚大夫,还说什么她不做出功绩成为将军,她妻子就不嫁给她。”
“可她嘴里的妻子怎么想也就翎秋一个人呢,而且翎秋已经死了啊?”
“你们…你们没和她说实话吗?”方夫人脸色难看。
“说了。”方家大哥脸都皱成包子了,他为难道:“但不敢深说,一说多了,小妹就面色苍白急火攻心。”
他们怕她再吐血昏迷,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方夫人闻言也犯了难,这病急不得,只能慢慢调养了。
“来不及养了,娘亲。”
方夫人只见自家长子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道:“小妹非要去边城,今天就要走,她要去建功立业娶老婆,我们说都说不听。”
“娘亲您本事大,您快管管小妹吧。她昏迷这么久,身子还亏损着。如今刚一醒就要去边城,这不是胡闹吗?!”
可胡闹便胡闹了,方梓悦总觉得心底有个声音催促着她快去找她的爱人。
南下、边城、将军、医……
她妻子是在边城行医救人,她总要离得近点。
方梓悦性子倔,谁说也没用,最后方夫人亲自出马也堪堪留了她一日。
第二日气色还不太好的方梓悦轻装出发,带的东西不多,一身战袍还有行囊里包裹着的黑红两色衣裳。
那是她爱妻亲手给她缝制的,她得带着。
带着,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