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惊孟>第27章 宫宴三

  这内官手脚粗苯弄翻了银筷,赶紧退了两步用托盘挡脸,竟不道歉也不下跪。

  严辞镜心想这就是破罐子破摔吗?料定他不敢在这大殿上喧哗扰了皇上的兴致,竟然这么大胆嚣张。

  不过他还真不打算计较,可不是因为那内官直起腰来比他还要魁梧得多的身材,是因为大殿内朝臣已经开始借给皇上送贺礼的时机,相互挤兑了。

  先是吏部官员送上一首贺寿诗,请了书法大家王先生的墨宝。

  皇上当年在外游历的时候就曾拜会过王先生,如今又得这么一副,当下喜不自胜,忙让内官呈上来给他细看。

  皇上大喜:“落笔行云流水,行笔飘逸,笔法精妙,甚妙!”

  底下人纷纷附和,有人说了,这墨宝好,贺寿诗也是千古绝句,但这么整首誊写未免落了俗套,还是快看看户部尚书范大人的寿礼吧!

  范齐呈上的是白玉雕的南极仙翁,婴儿般大小,通体剔透,仙翁慈眉善目是再好不过的贺寿礼物,却被暗讽:“皇上正值壮年,南极仙翁作寿未免太早。”

  范齐刚想解释,就被一幅十五尺的巨幅画作挡住了脸。

  底下的大臣坐不住了,喧哗起来,皇上亲自从台上下来细看。

  副相张少秋作揖,恭敬道:“皇上,这幅《大梁除岁图》从年初开始绘制,数十名画师夜以继日作画,为的就是今日这画得见圣颜!”

  有官员说:“点炮仗的小儿栩栩如生,我像是听见了炮声!”

  又有人说:“何止何止!街上这楼阁、商铺勾画地细致入微,买饼买肉的百姓伸了几根指头都看得见!”

  皇上抚摸这画上的金轮,竟看痴了这热闹的景象:“大殷百姓安居乐业,京城富庶繁华,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还重重有赏,张少秋面上难掩兴奋,高声谢恩,待画卷重新卷起,张少秋朝对坐的丞相魏成作揖:“魏相想必是早就有准备了吧?此时不现还待何时?”

  魏成但笑不语,拍拍手,内官双手捧着一个锦盒上前。

  锦盒不过丁点大,不及十五尺的长画招摇,但待盖子一揭,连见惯了宝物的皇上都眼前一亮。

  魏成道:“微臣的寿礼不及张大人的素净大方,小小玩意搏皇上一乐罢了。”

  皇上将那小玩意托在掌心,象牙雕的小球,外雕繁复百花,在手中滚动,球中竟然还嵌套了另外多层小球,龙凤大气、人物脸孔精巧,堪称鬼斧神工!

  底下大臣道:“玉雕圣手三代人的心血!这么多年就得了这么一个,十八层嵌套不是从里到外雕刻,而是整件镂雕,魏相竟能寻到这件绝世珍宝!”

  “赏!重重有赏!”皇上喜不自胜,新得的三十匹金丝云锦全赏给了魏成,张少秋凉凉道贺,打听魏相要来这圣手不外宣的宝贝花了多少银钱,魏成只道为皇上贺寿,千金难买的宝贝也值。

  两人你来我往,你嘲我穷酸,我嘲你粗俗,皇上正抓着牙雕套球爱不释手没管,竟放任双方阵营对呛起来。

  严辞镜哪边都不站,就一门心思想瞧那没见过的牙雕,可惜位子隔得远,远远只能看见个滚圆的白球,又听同僚告诉他这牙雕有多难多费力,更加好奇起来,伸长脖子看去,还是什么都没看见,倒是听得身后一声漫不经心的一声“切”。

  严辞镜自己见识不广就认了,倒是身后站着的内官一副见惯了稀世珍宝似的,他要看看这内官中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嚣张。

  “报!北境来信——”

  传信太监劈着声儿,将堂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殿门上来,群臣抹了唾沫子坐好,皇上放下了手中的小球,都敛了情绪,悬着颗心,目不转睛地看着逆光而来的北境军士。

  北境黄沙磨砺出的军士高大健壮,皮肤黝黑粗粝,跟着锦绣大殿格格不入,麟甲披风,凛然一股气势,单膝跪地,肩背挺直,他开口了,声震整个大殿:

  “末将乃谢大将军麾下宋辉,携北境百万雄兵向皇上贺寿,祝皇上圣体康泰,万寿无疆!”

  “大将军虽远在北境,但一直心系皇上寿辰,特命末将快马加鞭送来这特制的大殷军旗。”

  此时宋辉身后跟着的两名小将上前,利落抖开一匹十尺长帛,“殷”字一显,大气磅礴。

  谢玄同在殿中,早已将字迹认出:“家父的手笔!”

  宋辉称是,可殿中众人更多的却被这边缘参差,色块不均的红色布帛吸引。

  只见宋辉眼中迸射出锐光,他气沉丹田,慷慨激愤:“此匹军旗乃汝、肃、燕三州在堰山之战后幸存的三百二十个军民连夜赶制,代表我大殷领土一厘不割,寸土不让,天佑我大殷国强民富,再不任人欺辱!”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有大臣默默拭泪。

  皇上哀恸,在太监的劝诫声中疾步下台,一双手拂过粗糙红布,这旗帜由数块布帛拼接缝制,连接处严丝合缝,代表大殷领土完好无虞。

  血染的江山,鲜红的旌旗。

  元康五十六年,敌国大举进犯,接连攻下汝、肃、燕三州,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皇上当时还未登基,亲自领兵支援北境,在堰山浴血奋战,助谢大将军夺回三州。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敌军留下的,是三座了无生息的死城。

  布帛重量轻,皇上托在手里却觉得有千钧重。赏?赏什么?金玉珍宝尚不能告慰枉死的三州军民,庙宇石碑早就建好,来回修缮劳民伤财。

  只好赏精通旱耕、织造之术的数十贤才,赏耐寒耐旱作物,赏生牛生羊,再赏醲酒百坛告慰亡灵英魂。

  宋辉谢恩退下,谢玄紧随而出,打听家父家兄近况去了,众臣开始恭贺皇上乃真龙降世,可保大殷数年大安,殿内又鲜活热闹起来。

  可在这大殿之中旧事重提,难免有人悲切感慨。傅淳闷头灌酒,苏红章垂首掩一双赤目,毕知行恍然。

  醲酒慰亡灵?严辞镜的桌上也有,他一口灌下,烈酒烧的是喉,却连一圈眼眶也被灼红。

  皇上寿宴上喝得酩酊大醉不像话,所以摆上的酒壶不过小儿拳头大,两杯便见了底,严辞镜愁肠刚被烈酒烧热,还想喝,挥手让身后随伺的内官重新倒酒。

  酒色微黄,严辞镜轻瞥一眼便倒进口中。

  “咳——”

  不是酒,是浓茶,苦涩得很,严辞镜让这呆笨的内官重新倒酒。

  那内官却道:“大人如此喝酒太过伤身。”

  严辞镜沉声道:“与你何干?”

  那内官默了,没有再劝解,却也没有将茶换成酒。

  前殿忽然又热闹起来,说的是后宫中的陈贵人前日诞下小公主,加上今日的乾元节,可谓是双喜临门,这一番话说得皇上是满面红光。

  皇上年轻但子嗣并不多,加上新诞下的小公主,宫中就只还有两个妃子诞下的皇子,所以皇上听到旁人说起小公主,也是喜不自胜。

  陈贵人之父陈开洋乃晔城南路的盐铁节度使,前些日子报了晔城以南常郡盐铁官腐败一事。

  大殷盐铁严禁私贩,这常郡一地竟然官商勾结,偷运盐铁私卖,还搭上了沿途的山匪企图掩人耳目,节度使陈开洋摸出了其中门道,上报朝廷,这才东窗事发。

  因着这件事,再加上进宫的女儿为皇上诞女,陈开洋得了皇上青眼。

  此时提到小公主一事,陈开洋未免有些得意忘形,借机献上常郡特有的岫玉作寿礼,还不忘提自己的政绩,说若不是那胆大包天的盐铁官被抄了家,世人还不知常郡竟有如此好的美玉。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脸色微变。

  皇上当即拉下脸,轻飘飘说了个“赏”后就不再言语,随侍太监瞪了陈开洋一眼,动动拂尘让他赶紧退下。

  见陈开洋面露不解,拿太监恨铁不成钢,在心里大骂陈开洋蠢货。

  严辞镜位置虽远,却也能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常郡一事暴露出皇上治国有纰漏,陈开洋拿皇上的痛楚长自己的脸面,真是够聪明。

  严辞镜扫了魏成一眼,见他面色铁青,心下了然。

  这被抄家入狱的盐铁官正好是魏成夫人母家的弟弟,事情一揭发,冤家张少秋没少抨击他,他不便求情,暗中周旋也只得留下一个全尸,心中实在是不痛快,当然不可能给陈开洋好脸。

  “陈大人不过是捡了前人的便宜罢了,常郡一事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有了,只不过一直没找到证据,加上当年朝中混乱,也就一直搁置到了现在。”

  “陈贵人在后宫也跋扈得很,顶撞皇后的事也是做得出的,不像话。”

  严辞镜不吱声,邻座的两位大人却一直在嘀咕,他边听着,边凝视着对面的傅淳。

  傅淳自从宋辉从北境送来寿礼之后就一直状态不佳。

  幽云三州曾落入敌国之手,这事情背后牵扯着孟霄叛国通敌,傅淳是孟霄的至交好友,想起旧事,难免心情低落。

  再加上陈开洋检举盐铁官一事,这事在孟霄出事之前,曾经由孟霄顺藤摸瓜找到了山匪的藏身之处,只不过那山匪走投无路,掳了孟霄的独子做威胁这才换来一条生路。

  提起常郡,傅淳想起曾经跟老友共事的场景,不觉悲从中来。

  严辞镜见他偷偷拭泪,心中生出无限酸楚,要问他为何会知道这么秘辛的事,因为他也算是当年的亲历者。

  山匪凶恶,孩子那么小,怎么可能挨得住劈下来的带血长刀。

  就算有人说孟霄通敌叛国有争议,但山匪那差点劈在孟镜元身上的长刀,也是严辞镜亲眼见着的,即使这把刀,最后是劈在了挡在孟镜元身后的自己身上。

  追根溯源,山匪勾结的只是那小小盐铁官吗?

  严辞镜扫了魏成一眼,目光如炬,片刻之后,他便垂下眼,拢着袖,趁所有人都没注意,悄悄离开了大殿。

  跟他同时离开的,还有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不起眼的内官。

  作者有话说:

  更啦!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