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惊孟>第31章 宫宴七

  门一开,屋内似的有瘴气冲撞而出,语方知捂着鼻子后退,却见严辞镜没有后退半步,利落地转身进了屋子。

  语方知扫了眼这掉漆的暗红破木门,没办法,还是紧跟着严辞镜进去了。

  门一关,乾清节的欢庆远去,原来在这深宫之中,还有跟膏粱锦绣格格不入的地方。

  入目便是断壁残梁。

  两扇朱红的门都脱落了,横在阶梯上被人踩断,房中一览无余,缺口的破碗,棉絮堆起的简陋床榻,,方寸大的小院内各处散落稻草,墙边还放着一个裂了的水缸,就是个大点的牢房。

  语方知吸吸鼻子,里面似乎被灰糊了:“我说——”

  “哈——”

  语方知一惊,把严辞镜拉至身后:“什么声音?”

  严辞镜按住他的手,让他安静,用眼神示意他,往发出声音的大水缸后看去。

  水缸周围团着生锈的锁链,被锁链困住的人就藏在大水缸之后,灰扑扑的长袄露出一角,正微微抖动着。

  语方知给了严辞镜一个别害怕的眼神,把他的手推开,打算自己去探一探,见严辞镜担忧地看着他,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怕。

  缓慢移动至水缸前,语方知踩在一滩发黄的水渍中,味道有些要命,但此时水缸后蓬乱的脑袋才是他要注意的。

  他开口了:“姑娘你——”

  “嘶哈——”

  语方知反应极快,瞬间劈下去的手刀堪堪停在那女子的头顶,大喝卡在吼间,浑身汗毛顷刻倒立。

  他吃惊地看着地上那个缺眼缺舌缺耳缺手的人,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发如枯草,面上脏污不堪,破旧的宫装褪色成灰布,松松地包裹住她抖如筛糠的身体,没了十指难以见人,她缩着手臂想藏,但每动一下,脚腕上的脚镣就会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严辞镜从袖中拿出荷花簪:“上回她从冷宫中逃出去撞到了我,我捡到了这个。”

  簪子被严辞镜清洗过,簪杆上的血污洗净,通体闪着银光,簪头的白玉荷花细雕精致,纯洁如清水芙蓉。

  这簪子他拿去给夏长嬴看过,夏长嬴告诉他,荷簪是已故的芸妃心爱之物。

  语方知眯起眼细看,心中已经有了个猜测,再往水缸后看去,宫女正拖着链条缩回墙角,右脚脚腕血肉模糊,伤痕深可见骨。

  凄惨如厉鬼,但严辞镜不怕,缓缓走去,蹲在那宫女身前,待她害怕的劲过去了,才把那荷花簪放在她露出的手背上。

  “这是你的东西,还记得吗?”

  宫女的脸深埋进膝盖中,感受着手背上冰凉细长的东西,忽而手背被身前的人一翻,她在手心处感受到了熟悉的雕刻纹理。

  她突然就哭了,空洞的眼眶里淌出眼泪,呜咽一声,更深地埋在自己的膝盖中,知道自己哭泣的样子可怖,更不敢以正脸示人。

  贴在自己手背上的温暖还没移开,对面的人很有耐心:“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她点点头,更多的热泪涌出,顾不得许多,露出脸呜呜地哭泣,可她怎么说?没了舌头说话,没有手指写字,她要怎么说?

  “呵——呵——”

  严辞镜听她紧促地呵气,也心急,手被她攥紧都顾不上收回:“你想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

  宫女又哭又抖,想说的话说不出,苦痛非常,让严辞镜看着有深深地无力。

  他不自觉地被宫女痛苦癫狂的情绪左右,陡然生出一股长久囿于方寸之地的忧闷无措之感,仿佛枷锁不只加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陈开洋横死的局没真的将严辞镜困死,但也差不多了,他知道自己在魏成处已经是一颗废弃的棋子,可他不甘心。

  语方知制止他下药,不可否认,真的很及时,过后他细细想着,就让魏成这么不明不白,带着满身没有曝光的罪孽死去,对那些枉死的人太不公了。

  但他现在几乎没有任何退路了,只有这根簪子,这根簪子是他唯一的希望。

  “你究竟是谁?这根簪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为何被困在这冷宫之中?”

  “严辞镜!”

  语方知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似是安抚,可话中竟含了隐隐威慑,听在严辞镜耳中有如雷鸣,瞬间让他摆脱魔怔。

  语方知将簪子拿起,紧紧攥在手中,没人注意到他绷紧的下颌,他说话了,声音不大不小,能让所有人所有人听清话中的内容,但话中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隐忍得有多厉害。

  “你是否……名唤绿绮?”

  严辞镜跟着念:“绿绮?”原来芸妃的贴身婢女绿绮便是她?

  绿绮空荡荡的口念不出名字,跟着做了个嘴型,面上显出痛色,已经有太久太久没听人念过她的名字了。

  她都快忘了,芸妃喜欢古琴,便为她赐名绿绮,她是极欢喜的,芸妃的琴音有如高山流水,以古琴的别名唤她,那她岂不是终有一天也能像高山和流水一样自由快活?

  可后来芸妃坠井,她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关进这冷宫之中,人人都喊她鬼东西、烂女人,再也没人唤她绿绮。

  只因为名字牵引出往事,绿绮泣不成声,差点头磕地,被严辞镜用手接稳后,便埋在他手中大哭起来。

  严辞镜手心湿透,指缝中滴下眼泪,哭声凄厉,听得人难受,语方知也不便打扰,由绿绮放肆大哭一场,但很快,他们就发现的绿绮哭声小了,口中呜咽,面目狰狞,像是在诅咒。

  严辞镜的手被她抠得生疼,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语方知见了,捏着绿绮的腕骨让她松了手,说:“芸妃的旧物被你藏了十几年也不是易事,又千方百计想出冷宫,你有话要说,跟你主子有关?”

  绿绮点头,指着嘴呜呜出声。

  严辞镜道:“你既出不了声,就听我们说,说对了你就点点头。”

  绿绮点头如捣蒜,殷切地仰着脸等待。

  “芸妃的死是否真的是意外?”

  “芸妃的死是否与孟家倾覆一事有关?”

  两人同时开口,说完一愣,对视一眼,同在对方眼中看到疑虑和惊讶,且先按捺住,等绿绮的回应。

  料想绿绮听不清两人混在一起的话,没想到她听清了,先是摇头,接着点头。

  两个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语方知道:“芸妃的死跟孟家有关,芸妃坠井是遭人算计。”

  芸妃失足坠井的消息传到宫外,与芸妃交好的孟家并没有来得及悲痛,因为随后,孟家就陷入了灾难中,这两件事有关联,几乎是每一个深究孟家一案的人都会怀疑的。

  对此,绿绮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

  严辞镜接着问:“芸妃是否是因为知晓了孟家通敌一事的真相,才被灭口?”

  绿绮点头。

  严辞镜还想问,可语方知已经等不及了,问道:“孟家通敌一事是被人构陷污蔑,对吗?”

  语方知语气有些凶狠,绿绮被吓着了,但很快,她点头了。

  语方知或者说孟镜元,说自己的父亲通敌,打死他他也不认,但此刻真听到知情人告诉他,孟霄通敌是被人陷害,他也没有多轻松,反而有一种不管不顾的悲怆感,忽然就颓丧下去,什么都不想问了。

  绿绮似乎是累了,头靠着斑驳的墙面,呆愣愣的。

  严辞镜扫了眼沉默的语方知,问道:“构陷孟霄,先后将芸妃、孟家上下斩杀殆尽的,是当朝丞相——魏成,对不对?”

  绿绮听到丞相的时候,微微呆滞,可听到魏成,脸上便扭曲出汹涌的恨意,口中开始叽咕,像是在恶毒地诅咒,而后,重重地点头。

  一切都跟严辞镜猜测的一样,也没什么好惊喜的。孟霄出事,受益最大的人再明显不过,二皇子登基,魏成成了托孤大臣和当朝丞相。

  为了掩人耳目,某种机缘巧合下知晓内情的芸妃被推下井,贴身的宫女被处理,宫外,孟家不留活口,当年围剿孟家的一百一十个禁军全部被灭杀,逃亡的唯一一个禁军也在十四年后被灭口。

  魏成,手段异常毒辣。

  冷宫凄冷如坟,深埋着真相,现如今真相被剖出,血淋淋。

  绿绮甚至不知道面前这两个男人是谁,她就这么轻易将苦守了多年的秘密抖了出来,她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回答完问题,她破败的身体便像是被抽了气,缓缓地瘪了下去。

  严辞镜把稻草堆在她身后,让她平躺下来,他知道绿绮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语方知将一直挡在她身边的水缸移开,即使她早就已经见不到天光了。

  语方知把荷簪放在她掌心,她不愿意要,呜呜叫唤着把荷簪推出去,语方知懂了,承诺道:“芸妃的仇,并上你的后半生,我会让罪魁祸首百倍奉还。”

  绿绮点点头,缓缓躺回稻草堆上,支撑她走到现在的秘密已经说完,她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再也不用歇斯底里地哭,她悄悄地让最后一滴泪在眼尾处流下。

  “绿绮!若是没进宫,你最想去哪儿?”

  “娘娘抚琴有如高山流水,那奴婢最想去看一看高山,抚一抚流水!那娘娘呢?”

  “我啊——我最想去庙里住!”

  “娘娘!您又胡说!”

  绿绮咽下最后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地想,芸妃娘娘,今生我们都没能如愿,等下辈子吧……

  绿绮悄无声息地死去,语方知从房中抱出棉絮被将她盖好,严辞镜看着她安静的面容一寸寸被覆盖,慢慢站起身,拉住语方知:“就用这被子送绿绮,有些草率。”

  语方知看着严辞镜墨黑的瞳仁,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

  缥缈的灰烟散出,严辞镜等着语方知放火,却见他手指一停,转而去绕下腕间的腕带。

  “怎么?”

  “不是见不得火光吗?”语方知不顾他推拒,用腕带将他那双清目遮盖全,还在脑后打了个结。

  严辞镜什么都看不见了,正想取下腕带,腰间一紧,被语方知搂住了。

  脚下一空,他下意识环住语方知,由他把自己带上了屋顶。

  语方知唇角弯着,贴近严辞镜耳畔,哄了声:

  “别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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