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惊孟>第61章 求生

  这一番剧烈的咳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惊胆战,语方知连扯带拽把唐霜拉到床边,唐霜二话不说开始把脉,翻了翻严辞镜的眼皮,看了看舌苔,脸色很不好看。

  唐霜有些迟疑:“严大人还吊着一口气。”

  “什么意思?”语方知不解。

  唐霜斟酌着用词:“其实严大人求生的欲望很强烈。”

  “强烈?”语方知手指抹着严辞镜嘴边的药渍,“既然想活,为什么不喝药呢?”

  唐霜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说道:“严大人似乎……并不相信自己能好起来,他大概是怕一睡不醒。”

  语方知低语:“怎么这么倔?你在熬什么呢?”

  病床上的人情况不乐观,陪床的人也魔怔了似的喃喃自语,唐霜待不下去,终于起身离开。

  严大人到底在执着着什么,这不是她该想的问题,她也想不出。

  严辞镜静静地躺着,脸上的皮肤呈现出没有血色的灰白。

  远处,江陵城中升起的灰烟越来越浓……

  其实他都听见了。

  他听见有人叫他严大人,叫他严辞镜,可是他原来叫严惊平。

  浑身烧热让他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晚,入目皆是红彤彤的火焰,他捂着嘴无声哭泣,做了生命中最后一晚的严惊平。

  惊什么?平什么?

  他已经记不得最开始叫这个名字的人是谁了,但他模模糊糊记得一个穿着蓝袍的女人,笑声像吹乱一池芙蓉的夏风,他记得那双不停后退的粗布鞋,还有她手腕上的红绳。

  后来红绳挂到他的手上,而他手上的银手镯不见了。

  不过他又有了红衣绫鞋,银铃项圈,挥手转身便会叮铃铃响成一片,他记得他被高举过头顶,记得曾有万人在他面前匍匐,他好像在天上飞。

  飞了一阵又落进泥里,他忆起夜深人静时,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孩童哭泣喊叫的声音,还有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响声。

  再后来,他听见了一首诗,他记到现在。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他笑了,但他不会说什么话,两只手摇晃着,伸进婴孩摇篮中,腕子上的红绳被那婴孩抓在手里,他嘻嘻笑,摇篮里的婴孩也不哭,哇哇乱叫。

  “我叫严惊平,你叫什么名字?”

  襁褓里的婴孩只会咿呀叫着,只能由别人替他答。

  “他叫孟镜元。”

  “孟……镜元?”

  “没事叫我名字干嘛?”孟镜元从树上跳下来,扑到他身上,雀跃地笑着。

  严惊平推他,推不动便作罢,抬手帮他整理垂下来的小辫子:“那我叫你少爷。”

  “不许你这么叫!”孟镜元从他身上滚下来,气鼓鼓地坐在草地上,“我早就说过你不要你这样叫我!”

  严惊平爬过去,坐在他身边:“为什么?”

  孟镜元拉住他的手:“只有家里的下人才这样叫,下人晚上只能睡门外面,但我要你跟我一起睡!”

  严惊平拉拉他的衣角:“你还让我帮你穿衣穿鞋,那不是下人的活计吗?”

  孟镜元嘟嘴:“那我还不是帮你穿衣穿鞋了吗?”小手搂着严惊平的脖子,“我不要你叫我少爷,再叫我就——”

  “你就怎么样?”严惊平笑了。

  孟镜元一把拉住严惊平手腕上的红绳:“那你就要把这个给我!”

  严惊平低头摸了一会,摇了摇头。

  孟镜元得不到也不生气,他知道了严惊平的软肋,他总拿这条红绳骗严惊平。

  “你帮我做功课吧?不然我就要抢你的红绳!”

  “明天先生要考我背书,你要提醒我,不然……”

  “爹爹罚我抄书,我好累呀,你帮我抄吧?要不然……”

  孟镜元以为他把严惊平降住了,其实是严惊平在背后偷偷取笑他,就算不用红绳来威胁,他也会帮小少爷的!

  也不总是笑嘻嘻地哄骗,也有惊魂一刻的托付。

  孟镜元以为严惊平手上的红绳是怎么也骗不来的,其实不是,挨了一刀就愿意给他了,血淋淋地趴在地上,把红绳取了塞进他手里,让他快跑,山匪会回来的,趁现在,跑出去就能活命。

  严惊平不想死,但他想着红绳能代替他陪着孟镜元,所以他把红绳给了出去,也晕了过去。

  他记得后来孟镜元问他,为什么要替他挡那一刀啊?

  他说,因为我死了就没人记得我了,但是你死了你爹爹会伤心,你娘亲会伤心,我也会很伤心。

  孟镜元紧紧抱住他:“我们两个都不死,好不好?”

  想不死就可以活着吗?

  镜元……

  我觉得累……

  耳畔似乎响起孟镜元稚嫩的童声:“我们两个都不死,好不好?”

  可是你已经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孟镜元的声音变了,变得成熟而陌生:“你活着就是为了我么?”

  是啊!

  “你做江陵知府,也是为了我么?”

  是,江陵是孟大人过去任职的地方,我要替你守住的。

  “可是你现在要死了,你怎么替我守?”

  那我不要死!

  “你活着真的只是为了我么?”

  是!

  “真的么?”

  难道不是么?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镜元?镜元?

  ……

  与此同时,江陵城中,焚尸的火光冲天怒吼,痛失至亲的未亡人嚎啕大哭,医馆中不停抬出白布遮脸的尸身。

  唐霜力竭地跪倒在病患面前,来不及,根本来不及,施治再快也赶不上黑白无常夺命的锁链。

  “大夫,你来看看。”

  “大夫!”

  江陵城门上,何潜盯着官道蔓延的北方,眼睛酸涩,流出的眼水打湿衣甲,眼球酸胀却也不敢眨,生怕错过什么。

  岳钧山劝他休息,他不动,他是替回家奔丧的下官站在这里,替城中撑着一口气的幸存者站在这里,守着越来越渺茫的希望。

  “派去探路的小兵还没有——将、将军!”岳钧山突然惊叫。

  城楼上的士兵振奋起来,指着远处茫茫天尽头突然闯出地平线的快马大叫,只有何潜八风不动地站着。

  马蹄扬起沙尘,马上的人被笼在黄烟中辨不出相貌,那一声惊破天的勒马声却清晰刺耳!

  他摔在城门前,在闭眼的前一刻,耗尽长久颠簸以来的最后一口气:“报!赈灾大臣已到——”

  “轰——”江陵城门重启。

  何潜终于怒吼:“众将士,随本将下去接应!”

  “是!”

  远处,一队车马正缓缓驶来,车顶纷飞的黄旗破风呼啸。

  作者有话说:

  快好了!不能再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