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夫殷去了长褚殿里。

  长褚坐在院中,见夫殷来了,便挥退众人,招手示意夫殷坐到他身边,夫殷心中忐忑,还未坐下,自觉先满上了长褚面前的酒杯。

  “今日玩得可开心?”长褚问。

  夫殷正襟危坐,“自然开心。”

  见长褚一副似笑非笑表情,夫殷摸不清他心中想法,便乖巧补了句,“只是哥哥不陪在身边,我总觉得少了什么。”

  长褚眼中戏谑一闪而过,“殷儿,你说谎时模样还是这么认真。”

  夫殷下意识想摸脸,见长褚笑着垂眼沾了口酒,便堪堪定住了动作,老实道:“哥哥,你信我。”

  长褚将酒杯放回了桌上,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奈似的,“你怕我什么,自小到大,我何曾动过你一根手指头。”

  夫殷赧然,他道:“我并非畏你生气,只是觉得做了让哥哥失望的事,怕哥哥伤心。”

  他话一出,长褚便皱起了眉。

  长褚问他:“你是认真待他?”

  夫殷颔首:“我是。”

  长褚道:“你的神色很差。”

  夫殷苦笑,“因为我认真待他,他却不知能拿几分真心来待我。”

  “你说什么?”

  长褚急了,打从他进入寝殿看泰恒与夫殷鬓发相缠开始,直到夫殷剖白之前,他都未曾着急过,毕竟他虽疼夫殷,但夫殷已是仙界天帝,独当一面上千年,不至于让他太过担心,可如今夫殷一句“他不知能拿几分真心待我”,一下子让他的心悬了起来。

  夫殷猛喝了一杯酒,酝酿几句,才道:“他从前有喜欢的人。”

  长褚抓了关键词,“从前?”

  “嗯,”夫殷没准备让其他人知晓泰恒与盈冉的关系,便模糊道:“那人已仙逝多年。”

  长褚沉思一阵,取了酒壶给夫殷倒了杯酒,“你若真喜欢他,我不拦你,你自己拿主意——只是,虽说滴水石穿,但他若正好是块穿不透的臭硬石头,成天心念着昔人,你切记要早日抽身。”

  夫殷没答。

  他若是让长褚知晓他喜欢了泰恒大半辈子,这块石头才被他刚刚捧回怀里捂着,只怕长褚能当场气昏过去。

  泰恒一事暂时被长褚放到了一边,他与夫殷闲聊几句家常,看夫殷脸色好了一些,索性提了另一个话题。

  “再过百年,帝子檀便要结果了。”

  夫殷倒酒的动作一顿,几分不在意的答:“一晃眼竟又是千年到头了。”

  长褚问:“千年前你告诉我你刚坐上帝位不久,并无准备让宫妃诞子立储,如今又是千年将满,莫要告诉我你这准备还未做好。”

  夫殷低声道:“哥哥膝下不是已有三子?”

  长褚一愣,理解过夫殷的意思后,猛一拍桌,“胡闹!”

  神族世代居住于瀛洲界中,除却接任帝位的历代天帝,其他族人若无必要,均不许出界,外界之人也不许轻易入界。

  而历代天帝的选出,则由千年一结果的帝子檀来决定,帝子檀花开百日,百日后结果,唯有帝子檀选中之人方可采摘果实。

  “我并非临时起意。”夫殷道。

  长褚厉色道,“那也是胡闹,你是仙界之主还是我是仙界之主?我那三子,哪能做什么天帝?”

  夫殷喝酒上脸,此时脸颊已泛了些红,他向来喝了酒胆子就会变大,往日藏在心里的话也会容易说出来,现下见长褚生气,心里那股子憋着的气不知怎么就窜起来了。

  “这帝冠本就不该我戴!”夫殷毫不遮掩,“哥哥原本也是知晓的!”

  长褚一哽,侧开眼,“胡言乱语。”

  夫殷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晃晃酒壶,对着壶嘴狠狠灌了一口酒,他重重喘了几口气,道:“天帝之位,我迟早会还给哥哥。”

  长褚抓住他的手,夺了酒壶,“哥哥不要。”

  夫殷哑着声音,话音带了几分不甘,“……这是他从哥哥手里抢来的。”

  听夫殷提起盈冉,长褚无奈,不愿再与他多谈有关盈冉之事,只好摇了白旗,“不提了,哥哥不催你了,你不许再多想,今日这些话都忘了罢。”

  夫殷深深看了他一眼。

  该说的与不该说的都说了七七八八,长褚要送夫殷回殿里歇息,走了几步,夫殷昏沉的脑袋被冷风一吹,清醒了几分,想起方才在长褚面前的胡闹,立时没胆子再看长褚。

  他推拒道:“哥哥,我自己回去。”

  长褚皱眉,“不好。”

  夫殷好说歹说,才劝得长褚放他一人回去,他一人迎着夜风沿长廊朝外走,长褚留下的纸鹤衔着一抹微光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似是在给他引路。

  行至长廊一处拐角,夫殷忽然停了下来,小池塘上吹来的微风带了花香,拂在他脸上,吹散了几分热度。

  夫殷看着坐在岩石上正在折池中荷花的人,问:“你为何在此处?”

  泰恒答:“闲来走走,不想竟遇到了陛下。”

  夫殷盯着泰恒看了许久,忽然道:“你为何不问我从何处来?”

  泰恒看他脸色,晓得这人是喝了酒,便好声道:“臣知晓陛下定然是刚见了仙尊回来。”

  “你知道他为何找我?”

  “臣不知。”

  “哥哥知晓了你我的关系。”

  泰恒安静一阵,坦然道:“我现在既然还能悠闲站在此处,没有被仙尊召去责罚,想来陛下已与仙尊说通了,陛下不愧是陛下。”

  夫殷问:“你不怕?”

  泰恒一笑,“我本就是走了偏门才得以伺候于陛下身边,仙尊认为臣不该服侍陛下,要赶臣走,臣也只能认命,毕竟从一开始臣的目的就不纯。”

  闻言,夫殷一时没再出声,他双眼沉沉看着泰恒,似是在掂量泰恒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想过一阵,他又不愿想了。

  不管泰恒说的是真是假,他都高兴不起来,何必再想。

  他抿了抿嘴,想生气,脸色便变得有些可怕。

  泰恒喊他:“陛下?”

  夫殷震了一震,不知怎么的,脱口问了句:“你不想留在我身边?”

  泰恒低声一笑,答:“想啊。”

  明明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复,奈何说的人分明不上心,听的人也就高兴不起来了。

  夫殷心里有气,遂走上前,一把夺了泰恒手里的荷花,“谁许你摘此处的花了?”

  泰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本着一切以伺候夫殷高兴为本的原则,立刻答了句:“臣知错了。”

  夫殷手里捏着荷花杆,眼神明灭不定,泰恒端详他的脸色,无奈站起身来,柔声道:“臣送陛下回去歇息罢。”

  他扶了夫殷一边手臂,想搀着这人走,夫殷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双黑珍珠似的眸子盯着他,那眼珠似蒙了雾,好看得很。

  夫殷道:“你知道我心悦你。”

  泰恒眼睛稍稍睁大些,起了几丝兴味,“臣知道。”

  夫殷烦恼道:“可我不知如何能让你也将我放在心上。”

  泰恒哄着他,“你跟我回去,我便告诉你。”

  夫殷摇头,“我不信,你总是哄骗我,寻我开心。”

  这话就不知从何处得来了。

  只是泰恒并没心思和夫殷辩解这回事,便道:“臣不敢。”

  夫殷抓着他的手不放,“你快告诉我。”

  他手劲大得惊人,泰恒哄了半天这人也不肯撒手,便烦了,只是脸上还带着笑,无可奈何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可还记得盈冉?”

  夫殷一震,手不自觉的松了些,他像是已预料到了泰恒下一句话会说什么,黑瞳闪了闪,似有退意,却还是强装着镇定,答了句,“我记得。”

  泰恒眼神怜悯的看着他,“陛下唯有一张脸,像极了他。”

  那便是除了一张天赐的脸,再没有一处泰恒会喜欢。

  夫殷眨了眨眼。

  他松开了泰恒的手,尚带着水珠的娇艳荷花自他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夫殷手握成拳,在额上轻敲几下,低声一笑,朝后退了步,脚踩在荷花上,他震了震,连忙抬起脚,又连退了几步。

  到这时,酒劲才像终于散去了。

  “饮酒误事,饮酒误事。”

  夫殷喃喃几句,腰背挺直了些,神色也变得肃然起来,好似那个平日里傲然坐于帝座之上的孤寂帝王眨眼间回来了。

  他对泰恒道:“我明白了。”

  泰恒原本吃定夫殷不会为他说这样的话生气,眼下却有些摸不准夫殷在想些什么了。

  “陛下?”

  “我乏了,仙君早些歇息罢。”

  泰恒朝前一步,“臣送陛下回去。”

  “不必。”

  夫殷挥挥手,转身走了一段路,又回过头来,他正巧停在树影之下,深重夜色遮住他的模样,唯有仍在他肩侧飞舞的纸鹤,照亮了那微垂的唇线。

  “今日之约,是我输了。”

  泰恒想起白日里的赌约,“陛下已送还一曲。”

  “我许你一诺。”夫殷恍若未闻,淡淡道:“天帝一诺,除却霖止之事外,其他事,但凡不违仙规法纪,不逆伦理道德,均可许你。”

  夫殷向来不喜欢霖止。

  可不喜欢归不喜欢,霖止的忠诚与实力都不会因他的厌恶而贬值,该重用时他会重用,该厚赏时他从不吝啬。霖止堕魔一事,他毫无喜悦,更何况重刑之后,仙界除檀微外再无一人可接霖止之位,若霖止刑期将满时,他还无法从仙界中找出另一个可与檀微一同共承守护仙界重责的人,纵然泰恒不来求,他也会放霖止归来。

  届时泰恒若仍是不愿继续留在他身边,他定然不舍。

  他要给泰恒一个机会,给泰恒一个可以逼他放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