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夫殷醒来,木兮与君兮正巧捧着水盆与衣裳进了门,泰恒伏在夫殷臂上睡得正熟,夫殷垂眼看了他一眼,唇角抿了抿,眼中透出薄薄笑意。

  木兮咳了一声,“陛下还不起身?”

  夫殷道,“再等等。”

  木兮提高了些声音,“再等?”

  她看了眼君兮,君兮立刻接过话茬,道,“陛下,眼下已巳时了,再睡不得了。”

  夫殷一惊,“巳时?”他下意识想起身,动过一动,惊到了还在睡的泰恒,泰恒闭着眼抓了把他的手腕,他立刻定了动作,小声对两个侍女问,“怎么这么晚了?”

  木兮皮笑肉不笑,“芙蓉帐暖,可不是快乐得忘了时辰么?”

  夫殷轻声斥道:“胡言乱语!”

  又问:“兄长可来寻过我?”

  君兮答:“仙尊早已来过了。”

  木兮补了一句,“还进了殿。”

  两人对视一眼,均摇头,异口同声道,“仙尊道他还有事,白日间没时间与陛下仙君二人同游,便走了。”

  夫殷瞬间脸色爆红,几乎想哀嚎出声。

  木兮接着补刀,“仙尊还说,戌时三刻时,请陛下去一趟丰源殿。”

  夫殷已重新睡回了床上,还侧过身去,抱住泰恒,整个人背对着两个侍女,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他动作时,露出了还赤裸着的脊背,木兮眼尖看到,讶道,“陛下,怎么背后这么多痕迹?”

  夫殷一震,拨了拨锦被掩住背后,手朝木兮与君兮两人挥了挥,色厉内荏道:“退下。”

  木兮知晓夫殷这是脸皮薄了不愿被她取笑,便冲还在沉睡的泰恒努了努嘴,与君兮对视一眼,两人掩嘴而笑,轻声应着是,将衣物放下之后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夫殷在枕上蹭了蹭,抱紧了怀中的泰恒,他将发烫的耳朵贴在微凉的头发上,不知为何,心中虽还烦恼着长褚已经知晓自己与泰恒关系的事,情绪却莫名的安定了下来。

  他从小就喜欢泰恒,小时候为了泰恒偷偷跑出瀛洲界去玩,后来为了泰恒狠下心修习仙法、磨砺心性,纵然过程中出了再大的岔子,他也没让瀛洲界中的人知晓泰恒的存在,木兮君兮也不过是跟他出了瀛洲界,陪着他在那仙宫住了上百年,才发现了他的暗自喜欢。

  他心里清楚,即使先帝与长褚知晓了泰恒的存在,泰恒也不会多喜欢他一分。

  原定三人同游,出行前变成了两人出游,夫殷没敢告诉泰恒原因,估量着泰恒不会好奇长褚去向,便只对泰恒解释说是长褚临时有事。

  泰恒不以为意,笑盈盈道:“陛下上任已有千年,对瀛洲界的环境可还有七分记得?”

  夫殷不可思议道:“我可是自小从此处长大。”

  泰恒有意要逗他,紧接着话提了赌约:“那陛下不妨与臣赌上一赌,今日若有一处地界陛下不记得,陛下该当如何?”

  夫殷哼了一声,胸有成竹道:“那不如等有之后,你再来问我要输你何物。”

  木兮与君兮跟在他二人身后,咬了一阵耳朵,泰恒与夫殷二人已不理她二人,径直腾云而起,朝第一处地界去了。

  瀛洲界多山河,一宫三殿十八阁原本就坐落于界内最高的望仙山上,夫殷领着泰恒看过几处奇峰巨石、仙禽猎场,两人索性不再腾云远观,直接架了一叶扁舟,自河流上头一路漂流之下,绕山而行。

  舟小人多,木兮君兮不敢打扰夫殷与泰恒的独处,骑了仙鹤,不远不后的缀在后头。

  “你猜陛下会不会输?”

  “不知。”

  “陛下虽离开得久,但一年到头也会回此处居住一段时间,应当不会忘。”

  “君兮,”木兮脸色忽然一变,“你看陛下手中是什么?”

  君兮仔细瞧了瞧,差些惊叫起来,“陛下哪来的笛子?”

  木兮狠狠瞪了一眼正在抚掌而笑的泰恒,一拍仙鹤,速度慢下来,“你我先避避罢。”

  君兮苦着脸也跟着避了开来。

  “方才陛下没想起那处地名来,当罚。”泰恒笑道。

  夫殷面色凝重的看着手中的玉笛,犹豫着要不要耍赖把笛子塞回泰恒手里,“我不过回答得慢了一些。”

  “当真是只慢了一些,”泰恒指着远处一块界碑,“臣都瞧着那块碑的字了,陛下才答出来。”

  夫殷梗着脖子,“我没看见。”

  泰恒柔声道:“陛下……”

  “我本就没看见。”

  泰恒不喊他了,他将玉笛从夫殷手里拿回来,声音没了之前的轻快,“不吹便不吹罢。”

  他这一退步,夫殷心里又涌起股愧疚来,他颇为无措的握了握拳,又想拿回笛子认命服输,又没那个脸皮去吹这个笛子。

  “我并非故意耍赖。”

  “臣明白。”

  泰恒摆弄着玉笛,没抬眼看夫殷,后者几乎纠结得要跺脚了,这人也不理他,悠悠然将玉笛抵在唇下,轻轻吹了几声,声音清越婉转,山谷间回荡许久方息。

  他试过音,便垂眼认真吹起了笛,青山绿水一叶扁舟,笛音缭绕山间,没一阵,四处起了鸟鸣声,此起彼伏,好似在与笛音相和,夫殷转眼望去,沿河一路的树上停了许多鸟儿,甚至还有些成群追在了小舟后,胆子大的,甚至歇在了泰恒肩上。

  笛音停时,泰恒斜眼看了夫殷一眼。

  夫殷下意识坐直了腰板。

  “此曲名唤望千秋。”泰恒道。

  夫殷眼带崇拜,“悠游柔转,天籁之音。”

  泰恒抚了抚肩上鸟儿的头,轻笑一声,却不作答,显然不准备接夫殷的话,夫殷想起方才的事,脑袋一阵发麻,只好解释道:“非是我不愿认罚,只是我不善音律,怕伤了你的耳朵。”

  他将那玉笛从泰恒手中拿过,“你若真想听,也不是不能吹与你听……”

  泰恒见他愿意服输,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浮了笑,声音亦柔和了起来,“无妨,若陛下喜欢,臣愿意教陛下如何吹这曲子。”

  夫殷手里发颤,心里也发抖,他横了玉笛在唇边,想着从前司韵官教他学笛时的教导,小心的吹了一段音出来。

  泰恒面色一僵,停在他肩上的鸟儿蹦了两蹦,翅膀一扇,飞走了。

  夫殷小心看了泰恒一眼,见他没有喊停,便大着胆子接着吹了下去。

  这声响直如锈铁拉弦,不闻婉转,只有直入云霄的凄厉噪声,与陡然一落千丈的破哑之音,二者参差而出,直教人听得怀疑双耳,甚至于怀疑世间竟能有如此难听之乐。

  转眼之间,原本歇了满岸的鸟儿已消失无踪,连原本驾鹤跟在后方的木兮君兮,也不知胆大包天的躲去了何方。

  见泰恒脸色越来越控制不住的难看,夫殷的笛音便小了,

  到最后,他索性不吹了,一双手将玉笛捏的死紧,绷着脸道:“我本就说过我吹不好。”

  泰恒静默许久,忽然噗嗤一笑。

  夫殷顿时挂不住脸了,他将玉笛往泰恒手里一塞,“还你。”

  泰恒扶了船沿,肩膀微颤,直笑得夫殷几乎想将他扔下船去,好半天,才用玉笛敲了敲侧脑,盈着笑看向夫殷。

  “原以为陛下万事皆通,之前说的只是推辞。”

  夫殷板着脸,憋着气不愿理他。

  泰恒又道:“想来陛下喜欢这曲子,学会之后,想听之时陛下便可以自己吹来听听,如今看来,只有臣留在陛下身边,为陛下吹这望千秋了。”

  夫殷一愣,品出他话中意味来,僵硬的脸色一寸寸软化下来,心里只如被人亲手喂了一勺蜜,甜得发慌。

  “说得好听。”

  泰恒拉了夫殷的手,“臣原本就是来取悦陛下的。”

  他这话就好似又往夫殷嘴里喂了一大杯苦茶,将之前的甜味去了十之大半,夫殷笑容淡了些,却没撇开泰恒抓住他的手,反而翻过手来,轻轻的反握了住。

  两人顺流而下,一日之内将瀛洲界风景粗略看了不到五成,水到尽头,隔远看尽处有一道天然垂落的浓重雾气,迷迷蒙蒙的,让人看不出这水究竟流向了何处。

  夫殷道:“今日便到此处,回去罢。”

  说完,他站起身来,脸色肃穆的朝水雾朦胧处行了一个三鞠躬的大礼。

  泰恒直觉这雾气背后定有奇异之处,便问:“陛下何故行此大礼?”

  夫殷一挥手,两人身下扁舟化回白云,将二人悠悠托起,朝着来时的方向飞了回去。

  “此处为我族族人历代安葬之处,是为仙陵。”夫殷道。

  泰恒面色一凛,连忙起身,朝那处行了一个大礼。

  夫殷道:“我族虽世代传承天帝之位,但归去之后仍要回瀛洲界中安葬,日后我若仙逝,尸身亦要抬回此处,得一墓碑长眠此处。”

  泰恒忙道:“陛下必然千秋万代。”

  夫殷一笑,眼底却藏了落寞。

  千秋万代又如何,泰恒不愿陪在他身边赏花落花开,看冬去春来,他活得再久,也不过是为了撑住仙界这一片天,而他走与不走,这仙界总有人管着,也不会因坐在帝位上的不是他而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