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泰恒早早回了仙宫,夫殷正在练字,两个侍女伺候在一边,一见他回来,便齐齐瞪了他一眼。

  泰恒不由奇怪。

  夫殷听见他动静,狂放草书练至一半停了,他将笔放回砚上,不动声色的将纸卷了起来,“木兮。”

  木兮上前去,接了纸。

  “今日去了何处?”夫殷随口问。

  泰恒老实答:“仙凡交界处的游集山上有一散仙,臣去寻他对弈了。”

  夫殷看了君兮一眼,“上次君兮去接你时,你好似也在那处?”

  泰恒颔首,“那散仙名为孙少逍,性子与臣颇合得来,上次臣与他对子到半途匆匆而归,今日便去寻他续那棋局。”

  夫殷眼神一动,却不多说那孙少逍什么,只道:“日后你若想出去多玩几日,与我说便是,不必闷在心中。”

  泰恒点头称是,夫殷挥挥手示意他下去,待人走了,他转向君兮,问:“你对那散仙可还有印象?”

  君兮仔细回想一番,答:“那人一般凡人模样,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夫殷沉思片刻,刚要接着问,那边木兮将抱在怀里的纸往桌上一拍,重重唤了声,“陛下!”

  见她生气,夫殷便忘了自己要问的话,“何事?”

  木兮道:“陛下写这字一丝都不好看!”

  她展开纸张,狠狠戳了戳上方的墨迹,“与陛下一点也不合。”

  夫殷皱起眉,“木兮……”

  “陛下为何要学盈冉殿下的字体?”木兮一针见血道,“为了讨好那只凤凰?”

  夫殷表情难看一瞬,袖中手握成拳,“胡说什么?”

  木兮推了君兮一把,将猝不及防的君兮推得往前踉跄一步,“陛下如今又对那什么散仙起了兴趣,为何?莫非听闻那只凤凰对散仙合得来,便也想学学那散仙的行为举止?”

  夫殷脸色难看得惊人,木兮也不怕他,将那纸狠狠撕了,又瞪了君兮一眼,似是在说你敢告知陛下那散仙的事我必不饶不了你。

  她踩着重重的步子跑出殿,留君兮胆战心惊的与夫殷共处一室,夫殷许久没说话,君兮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掂量好一阵,才试探着开口道:“陛下,你莫要生木兮的气,她这是急昏了头才胆大犯上,决计不是有心冒犯您。”

  夫殷看她一眼,“我知晓。”

  他蹲下身,安静的开始捡木兮扔下的碎纸,君兮不敢叫他停手,只好跟着夫殷一起捡。

  “陛下从前出事时,木兮夜夜睡不好觉,”君兮低声道,“她怕您重蹈覆辙呢。”

  夫殷淡淡应了一声。

  君兮道:“奴婢与木兮一样,也担心着陛下呢。”

  夫殷没出声。

  从前泰恒就嘲笑他软弱爱哭,是个只适合用来戏耍的哭包,他改了,可他人生中所有自己不完美的认知都来源于泰恒,纵然他习了高强法术成了仙界之主,只要面对着泰恒,他仍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不如他人,那自卑感扎根极深,纵然是千年时光流逝,也未曾动摇分毫。

  他是夫殷一日,泰恒便永远不会正眼看他。

  木兮一闹,夫殷打消了见一眼孙少逍的念头。泰恒不知主仆三人因着孙少逍闹了矛盾,仍时不时的去游集山寻人,只是他这处仙咒一事还没查出个矛头,凤族里便出了事。

  折岚遣人送了消息来,说入凡历练的几只凤凰遭了劫,失踪的失踪,找到的皆已死去,凶手似是专门针对凤族而来,被杀害的凤凰均死于邪术,连涅槃重生的可能都被剥夺。

  此事一出,仙咒之困立时被泰恒抛到了脑后。

  “你要亲自去查?”夫殷问。

  泰恒点头称是,“长姐遣去的后辈们一个都失了联系,只怕凶多吉少,族中唯有我手中握有不灭凤火,我领人去查才最最安全。”

  夫殷皱眉道:“此事事关重大,并非是你凤族一族之事,我遣朔光同你一道去,便当是个照应。”

  泰恒原想拒绝,但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法力,出于对同行后辈负责的考虑,还是应了夫殷的提议。

  夫殷看了木兮一眼,木兮心领神会,迅速退下去寻朔光仙君。踏云山猫在一旁桌椅上缓步行走,被夫殷伸手抱起,搂在怀中捋了捋脖颈,顿时舒服得在夫殷怀里扭了扭身子。

  “喏。”

  夫殷将踏云山猫递至泰恒身前,“猫儿。”

  泰恒接过,收了踏云山猫还要拉着夫殷衣袖的爪子,无奈道:“它还真是喜欢极了你。”

  夫殷翘了翘唇角,低垂的眼中却无甚笑意,他捏了捏山猫尖细的耳朵尖儿,柔声说了句:“早些回来。”

  猫儿回了声:“喵——”

  泰恒道:“你不与我说?”

  夫殷看他一眼,忽而眉眼一弯,似是原本孤寂的冰雪之地瞬间化了雪,三月春风吹来,吹开了一路暖色的花。

  “我等你回来。”

  泰恒走了。

  夫殷在桌后坐了许久,忽而伏在了桌上,深深叹了口气。

  君兮伺候在一侧,轻声道:“陛下?”

  夫殷安静许久,唤她:“君兮。”

  “奴婢在。”

  “我好累。”

  他声音很轻,轻的似是在自言自语,君兮心一疼,几乎想上去抓住他的手晃一晃,好好哄哄这个疲惫的帝王。

  她只得劝道:“陛下原本就不是这样的性子,假扮得久了,自然会累。”

  夫殷身子蜷起来了一些。

  “你方才未见到他的眼神。”他自我慰藉道:“他从未那样看过我。”

  君兮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泰恒这一行带了两个族中青年,外加夫殷派来的朔光,刚入凡间,便朝着上一批入凡搜查的凤凰失联之处赶了过去。

  一行四人盘查搜寻许久,终于在一处山涧处找到了被遗弃在水洼间的凤凰尸体,只一眼,泰恒的脸色便沉得极为难看。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后辈低骂几声,铁青着脸色上前去,想要收殓同族尸体,朔光拦了一把,道:“先看看有无线索。”

  泰恒靠近来,指引道:“久羿,峦英,你二人在周围守着,仔细有无人过来。”

  两只凤凰便去了一边守着,时不时往泰恒与朔光看一眼,显然仍是十分在意同族尸体之事。

  朔光检查过一遍尸体,不由感叹道:“手段未免太过狠戾。”

  泰恒道:“若不狠戾,如何磨得我这几个同族连涅槃重生的希望都放弃了。”

  朔光看他一眼,“我原以为凤族生命永无止境。”

  泰恒嘲道:“若真如此,只怕这凡间都装不下我凤族。”

  他站起身,手一招,将散落一地的残肢收了起来。

  凤凰浴火涅槃,从死转生,靠的是凤族不死的意志,若是凤凰本身就没了活着的斗志,又如何能燃起凤火使自己死而复生。

  将人折磨致死,死后分尸抛弃荒野,甚至丢至山涧水洼这等阴暗潮湿之地,凶手心性之狠毒可见一斑。

  朔光问:“你可看出了什么端倪?”

  泰恒颔首,“这些肢体上残留的术法痕迹有些眼熟,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朔光道:“你我今日才第一天出来,不急一时,慢慢想。”

  他看了看四周,道:“此处阴冷气息太重,若无事,便先撤离罢。”

  泰恒自然无异议,两人召回仍处在深重愤怒中的两名后辈,撤离了山涧。

  在凡间来来去去寻了近一个月时间,四人寻回凤凰尸首十一具,仍有三具不知所踪,凶手下落也没个实打实的线索,泰恒自接手凤族来第一次遇见这样大的事件,脸色一日比一日严峻,跟来的两个后辈从前总听人说族长为人亲和,此次到了最后,却连大气也不敢在泰恒面前出了。

  朔光寻了泰恒道:“如今凤族已召回所有在外的同族,篷梧岛也已封锁不许再凤族出入,若你着实想不起线索,不妨先回族里,将遗体入土安葬,左右那凶手再猖獗,也不可能追到篷梧岛去撒野。”

  泰恒思索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朔光身负帝昭,没有跟着泰恒去篷梧岛,径直回了仙界去寻夫殷述职。

  夫殷没有坐住。

  朔光对他说泰恒一副换了一人的模样,成天不知休息的搜查凶手与死去凤族的消息,看上去极为可怖,听完他便心疼得站起身想去看看泰恒了。

  他到篷梧岛时,篷梧岛所有屋前都悬了白纸灯笼,凤凰们在石板路上洒满了白色小花,祭奠死去的同族。

  夫殷循着从前走过许多次的路,到了泰恒居所前,他推开小院的门,轻手轻脚的踩着青石板上的花儿到了屋门前,正要敲门,另一侧门忽然开了,折岚推门而出,一见夫殷,便是一愣。

  “陛下怎么来了?”折岚行了一礼。

  夫殷脸上红了红,负手直起腰,轻声道:“我来寻泰恒。”

  折岚一笑,叹了口气,“他不在此处。”

  见夫殷要追问,她直接道:“那孩子本就攒了满心愧疚,回来后又被长老们劈头盖脸训斥了一番,现在正在祠堂中跪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