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殷显出犹豫神色,不知该不该去打扰泰恒,折岚见他拿不下主意,朝前走了几步,将手中提着的篮子递到夫殷面前。

  “我本要去祠堂给他送些吃食,陛下可愿代折岚走上这一趟?”她道,“我还需去几家走访安抚,有些分不开身。”

  夫殷迟疑着收了那竹篮,折岚小退了步,又行过一礼,道:“多谢陛下相助。”

  她翻手一招,手心间燃起了一道明黄火焰,那火焰飘飘着到了夫殷身边,上下跳动。

  折岚道:“陛下跟着这凤火便可到我族祠堂。”

  夫殷答道:“好。”

  事到如今,纵然自己真拿捏不好和泰恒相处的分寸,也无法再拒绝。

  “泰恒这次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大的挫折,想来心里不会太好受,他那人嘴坏,若是说了什么不入耳的浑话,还望陛下多宽恕。”折岚补了一句。

  夫殷心尖一颤,面上却未显分毫,他点点头,认真答道:“我知晓了。”

  与折岚告别后,夫殷跟着那点跳跃的凤火一路朝山顶行了过去,天色渐渐暗下,从来温暖和煦的篷梧岛此时竟有了丝丝冷意,隐隐还有几声悲鸣散在风中,融了凤族深切的悲恸。

  凤族祠堂在篷梧岛最高的山峰上。

  夫殷到时,那栋楼阁点燃了整栋的灯火,虽是灯火通明,却空荡得令人只觉寂寥。

  正堂的门开着,夫殷走到门边,见里面跪了一人,跪姿极笔直,双手垂在身侧,握成拳。

  对夫殷来说,他只是在仙宫里过了泰恒不在的小半天,对泰恒来说,却是经历了同族被虐杀、真凶逃匿无处追寻的一个月。

  夫殷走进门,听见声响,泰恒身子动了动,却没有回头来看,他的视线仍定在前方,直视着堂上的数排灵位。

  不知该与他说什么,夫殷走到泰恒身边,放下竹篮拜了一拜灵位,便在泰恒身边席地盘腿而坐。他虽有心学盈冉的行为举止,却也拿不准在这种情况下,盈冉究竟会如何安抚泰恒。

  却没想泰恒先有了回应。

  泰恒问:“陛下怎么来了?”

  夫殷道:“折岚长老托我来给你送些吃食。”

  泰恒低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他渐渐放松下身体,坐在了蒲团上,夫殷翻开竹篮,将里面放着的饭菜一碟碟取出,摆在泰恒面前。

  泰恒静静看他动作,忽然问:“陛下是为看望臣而来篷梧岛?”

  夫殷下意识想否定,想说只是因为朔光说不清状况,我来才来这里问你,到嘴边却按捺住了,他想了想,淡淡应了声,“嗯。”

  见泰恒没回应,他又补了句,“朔光仙君说你状况不好,我便来看看。”

  泰恒扯了扯唇角,“劳烦陛下与朔光仙君操心了。”

  他伸手去拨了拨面前的碗碟,却不准备拿起筷子,夫殷推了推竹筷,道:“多少吃些,免得你长姐伤心。”

  泰恒眼神一动,踌躇一阵,还是拿了筷,捧起碗吃了起来,夫殷坐在他身边,安静的看着这人,看他脸上罕见的漠然与眼角处的疲惫。

  他见过泰恒最狼狈的时候,是在那千年罕见的篷梧落雪日,他与泰恒初次相逢的日子。

  夫殷恰是十三岁的年纪,随着长褚一起来篷梧岛,长褚去寻凤族族长议事,他偷着溜出来玩,落雪染白了篷梧每一处角落,他踩着厚厚的雪在街道上四处闲逛,好奇的看一路被冷得跳脚骂爹的凤凰。

  他起了玩心,和几只不认识的小凤凰玩作一处打雪仗,没过多久,附近起了打闹声,夫殷好奇,凑过去看了眼,就见两人扭打作一处,一个嘴里喊着“你姐姐活该没人要”云云,一个铁青着脸,使劲的挥着拳头打人。

  夫殷自小跟着哥哥姐姐们在瀛洲界生活,从未见过这等场景,又向来和家人亲近,不待见那人嘴里说的恶语,立时一声厉喝,一抬手将两人分了开。

  那只大声叫嚷的凤凰被夫殷以仙力重重压在雪里,半张脸挤得几乎变形,另一人苍白着脸跌坐在一边,愣愣的看着夫殷。

  一边的凤凰们都惊住了,团团围过来,这才发现刚刚和他们嬉闹在一处的是张没有见过的生面孔。

  夫殷头一次被人这样围观,心里不由紧张,下意识学了长褚平日里训斥侍者的模样,肃然道:“你若与他有仇,说些他的坏话倒罢了,辱及亲族也未免太过小人。”

  “你算个什么玩意,凭什么——”地上的凤凰恶声恶气的反驳,“凭什么来教训我。”

  他说话十分艰难,嘴巴开合间吃了不少雪沫,脸也冻了个青紫。

  夫殷哼了一声,“不思反省,无药可救,你便在这处待着供人耻笑吧。”

  说罢他施了个法,将那只凤凰定在原地,玩心一起甚至将他摆了个大字造型,那只凤凰惊觉不得动弹后,顿时尖叫起来,夫殷不理他,走到那只受伤的凤凰身边,从袖口里拿出一瓶仙药。

  “你身上都是伤,这药涂上见效快,伤痕退了再归家,莫让你姐姐担心。”夫殷关切道。

  凤凰呆呆看着他,“谢谢。”

  夫殷问:“你叫什么名字?”

  凤凰答:“我叫……”

  “殷儿,回来。”夫殷腰间的玉佩忽然出了声,“不许瞎跑。”

  夫殷脸色一变,只得将人扶起来,解释道:“我兄长唤我回去了。”

  凤凰下意识想抓住他,“我叫泰……”

  夫殷一捧玉佩,笑着说了句:“后会有期。”

  然后便消失在了原地。

  后来夫殷再没找到机会去找那只凤凰。

  长褚带他离开蓬梧岛的那天,大雪停歇,太阳自雪峰间升起,夫殷伏在辇上透过云端往下看,瞧见一女子正带着那日的凤凰,一间间的敲开他人房门,弯腰拱手作赔礼道歉状。

  “凤凰惧寒,凤族先祖在蓬梧岛上设了法阵,使蓬梧岛四季如春,再不落雪。”长褚见他好奇,便解释道,“那对姐弟,姐姐名唤折岚,弟弟名为泰恒,这几日降雪,据说是弟弟为哄姐姐开心,私底下乱改了法阵。”

  “哇,”夫殷道:“他胆子真大。”

  长褚一笑,“胆子虽大,做的却是错事,这不,姐姐带着弟弟挨家挨户道歉呢。”

  夫殷捂嘴笑了半天。

  他在心里想着,这只名唤泰恒的凤凰当真是厉害得紧,看不出那样落魄的模样下还藏个胆大包天的灵魂。

  若是将来也肯有人为讨他欢心而愿意倾尽己力,散下一场篷梧雪该多好。

  他再见到泰恒是在仙界,泰恒已与霖止结识,他去寻霖止麻烦的时候,恰看见泰恒在一侧,原想上去寻泰恒说些话,泰恒却全然不记得他的模样,咬着带笑的声音,问他:“你是谁?”

  夫殷那日便丧了要寻霖止麻烦的心,他骑着仙鹤回了瀛洲界,趴在长褚膝上抱怨这只记性差的凤凰,长褚抚着他的长发,轻笑道:“笨蛋殷儿,做什么这样生他的气。”

  他鼓着脸说:“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长褚捏了捏他的耳朵,说:“你便原谅他罢,听人说,他那是受了场大病才忘了许多事。”

  夫殷立时不气了,他着急的支起身子,问:“发生了何事?”

  长褚道:“凤族先祖设下的法阵岂是他这样的后辈能轻易破坏,他强行破阵,遭了法阵反噬,足足在鬼门关前挣扎了将近一个月,才捡回一条命。”

  夫殷一脸心疼。

  长褚温声道:“他仙根损坏,记忆也出了些问题,你与他不过匆匆见过一面,记不得也是理所应当,便不要生气了。”

  夫殷连连摇头,说:“我不气了。”

  他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生气。

  再往后,泰恒虽仙根受损再习不得高深仙法,身边却多了个霖止,他也不似从前那样调皮捣蛋,法力浅薄的凤凰再未遇到过大挫折,直至如今,同族惨死的噩梦重重压在了身为族长的他身上。

  泰恒放下了碗筷。

  他垂着眼,轻轻道:“长姐的手艺还是没有长进。”

  他像是想闲聊,夫殷便陪他聊。“不可口?”

  泰恒点点头,“切莫与我长姐说。”

  夫殷答:“好。”

  他答得极认真,泰恒都忍不住转过脸来看他神情。

  夫殷去收碗筷,泰恒却将他手一拦,轻声说了句:“放着吧。”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双手抱着夫殷的腰,脸朝内侧侧躺在了夫殷腿上,夫殷脸上红了红,顺着泰恒的动作坐得直了些,让泰恒能躺得更舒服。

  “你听见了吗?”泰恒问。

  夫殷疑惑,“什么?”

  “哭声,哀乐。”泰恒低声说,“他们开始送葬了。”

  夫殷原本想碰他的手一顿,静下心来听,果真听见了些模糊而遥远的声音。

  他问泰恒:“你不去吗?”

  泰恒将他抱得紧了些,闷声道:“我无颜前去。”

  身为族长却无法手刃杀害族人之真凶,甚至连对方的影子都未曾摸索到,他哪里来的脸出现在送葬队伍中。

  夫殷俯下身,将他抱紧。

  “你还没输,泰恒,”夫殷轻轻道,“你若再这样沮丧下去,凤族只会对你更失望,你还要替他们找到凶手,不是吗?”

  泰恒没有说话。

  夫殷学着从前长褚安抚他时的动作,梳理起泰恒垂下的乌发,温声劝道:“我一路行来,见着的凤族无一不愤懑悲痛,你是一族之长,你肩负着他们的希望,族长若被悲愤率先击倒了,你让他们这些追随你的人怎么办?”

  他软着声音劝了许久,绞尽脑汁的想着要怎么激励怀里这只悲伤沉默的凤凰,说到后来,连自己原本想学盈冉的稳重模样都忘了,一心只惦着这人有没有舒心一些,自己说的有没有错。

  泰恒静静的听着,窗外传来一声穿透云霄的凤鸣时,他忽然震了一震,缓缓松开了夫殷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