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殷轻轻应了一声,眼神却沉了下来,他看着泰恒,语气带着些无奈,“竟敢在我面前谈论此事,你当真是胆大包天。”

  凤族虽独居一界,却仍划为仙界管辖,乃天帝下臣,泰恒提出这样的想法,无异于与君主直言他有意培育一个不忠天帝只忠凤族的能者,姑且不论能否成功,此话出口,在君主听来,便等同于挑衅。

  泰恒不说话,他直视夫殷的双眼,笑了一笑,道:“陛下为臣着想,担心挂念臣,为臣做了许多,臣皆知晓。”

  “我虽有心护你,只是这关心宠爱,不是给你拿来试探我的依仗。”

  “臣肺腑之言,并非有意来试探陛下,”泰恒道:“陛下为臣取来溯时镜,臣却因悔恨臣已身能力不足、护不住同族而将愤怒发泄在了陛下身上,经此一事,臣才有了方才的想法,陛下若不许,便当臣只是与陛下说了些家常,听过忘了就罢。”

  他在示弱,甚至拿夫殷有意自行消解的委屈来作解释。

  一时之间,夫殷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

  他在黑暗中摸索了数千年的时光,只求能推倒高墙进入泰恒心中,几日前泰恒跪在桌前时他窥得了一线光明,原以为那坚不可破的厚墙终于水滴石穿,却未曾想这丝希望不过是栖于壁上的一只萤火虫,在他茫然四顾的眼中凝成了蜃楼。

  不对。

  泰恒虽生性凉薄,却不是有心逆反之人。

  他话里定然藏了其他含义。

  夫殷铁青着脸,一手按了额头,手下渐渐泌出了细密汗珠。

  他的头又开始疼了。

  泰恒察觉不对,站起身来要摸夫殷的脉搏,夫殷冷脸避开,他坐在椅上,眉间紧蹙。

  他问:“泰恒,霖止是不是你凤族中人?”

  泰恒来之前许是已想好了夫殷的反应,此时便丝毫不犹豫的答了句:“是。”

  夫殷沉沉一笑,“果然如此。”

  这人只是又来劝他放过霖止罢了。

  他松了口气,头却依旧疼得惊人,他将泰恒推开,把踏云山猫从肩上抱下放进了泰恒怀里。泰恒没预料到他这等反应,有些奇怪,夫殷无心理他,径直朝木兮君兮走了过去。

  木兮一看他脸色,连忙对君兮道:“去,将侧殿正在煎的药汤取来!”

  君兮立时掐了法诀离开。

  夫殷出了园门,反手设下结界将泰恒困在了园中,他正要吩咐木兮安排人将泰恒送回蓬梧岛,又眼尖看到回廊中行来一人,便吞了声,领着木兮朝那处踱步而去。

  泰恒留在园中,狐疑看着夫殷与突然出现的檀微在廊中交谈,后者眉眼间有疲惫之色,与夫殷聊过几句后,做了个领命的姿势,朝着园门大步行了过来。

  “许久不见。”泰恒道。

  檀微一笑,“的确许久未见,近来可还安好?”

  泰恒摆摆手,“族里出了些事,前几日已结了,劳你挂心。”

  两人寒暄过几句,檀微右手化回虎爪,按在了结界上,“当心。”

  此时夫殷已没了踪迹,泰恒四处看了眼,问:“陛下好像不太对劲。”

  檀微没回答,他翘着唇角破了结界,泰恒见他不上钩,拱手道了声谢,正要去追夫殷,身子却被檀微定了住。

  “陛下托我带你回蓬梧岛。”檀微道。

  泰恒无奈,往夫殷离开的方向看了眼,心中一动,对檀微道:“既是如此,便麻烦你了。”

  另一侧,夫殷喝过药汤,君兮又携了只纸鹤进来。

  夫殷按着留有余痛的额角,展开纸鹤,看过内容后,自桌边小屉里拿出了块令牌,递给了君兮。

  “送去瀛洲界。”

  君兮一愣,“通行令——陛下,这是……”

  “凤族之事仍有端倪,”夫殷沉着脸,“来人许是冲着我或仙尊而来。”

  闻言,君兮与木兮脸色齐齐一变。

  “此事不可传与他人知晓,尤其不可让泰恒仙君知晓。”夫殷叮嘱道。

  木兮问:“陛下吩咐檀微仙君将泰恒仙君留在蓬梧岛上,可是担心仙界中有那人耳目?”

  夫殷颔首,“只怕是仙界亦或瀛洲界中,出了个通晓瀛洲界往事的叛徒。”

  不多时,君兮领着长褚驾鹤直直飞入了仙宫后部,落在了夫殷往日消暑的一个水上亭阁前,夫殷站在阶上,迎了表情微沉的长褚。

  兄弟二人在石桌边落座,长褚先是抓了夫殷的手诊脉,随后又仔细看了眼夫殷的神色,见夫殷又是担心又是凝重的看着自己,长褚掂量了阵言语,还是微微叹了口气。

  他道:“被我囚禁于交界峡谷中的恶徒,应是逃出来了。”

  夫殷问:“那恶徒可是想报复哥哥?”

  长褚神色复杂的看着夫殷,“殷儿,你也要当心。”

  夫殷察觉他话中有话,便问:“哥哥此话何意?”

  长褚扯扯唇角,伸手拍了拍夫殷的脑袋。

  “那恶徒名唤潮吟,你可还有印象?”

  夫殷想过了想,脑海里隐隐约约描摹出一个人的模样来,却是一惊,道:“哥哥从前身边的护卫?”

  长褚点点头,斟酌过语言,道:“潮吟知晓你我之间感情甚深,他借凤族之事对你下手,以溯时镜一事让我察觉他尚且存活的消息,必然是有意借你来威胁我去寻他。”

  唯有潮吟,心思缜密到层层布局,先引泰恒,让泰恒在凡间苦苦追寻无所获,再引夫殷,夫殷百思不得其解,自然会寻求长褚指引。秦氏族人死得仅剩几人,又不一定对幕后之人知情,最稳妥的莫过于死人记忆,故长褚必会想起溯时镜。

  夫殷去峡谷取溯时镜,被特意留下的巨蛇魔气影响心智,心有怀疑的夫殷便会通知长褚,长褚疼惜夫殷入骨,只消他还记得想起潮吟一事,就必然会出瀛洲界追寻潮吟。

  夫殷理清脉络,心生无奈,“哥哥准备亲自去寻他?”

  “自然。”长褚语气严肃了些,“殷儿,潮吟思维偏激,他经历过帝子檀之乱,若我不亲自去寻他,我怕他将事情散布出来,对你不利。”

  帝子檀之乱便是盈冉强夺帝子檀,使夫殷成为下一任帝王的往事,此事唯有夫殷长褚几名心腹知晓,仙界暂无人知,若是传开,后果不堪设想。

  夫殷还想再作争取,问:“我命其他人伪装哥哥的模样散布消息,引他出现?”

  长褚摇头,“殷儿,潮吟非同一般人,只怕伪装装不过一炷香便要被识破。”

  夫殷皱眉。

  他不愿长褚涉险。

  可是潮吟知晓太多事,他亦无法轻举妄动。

  长褚要离开时,夫殷忽然想起一事。

  他问:“哥哥肯定潮吟是为哥哥而来?”

  长褚一愣,笑过一笑,“自然。”

  夫殷定定看着他。“我却觉得,潮吟似乎对我也有恨意。”

  长褚摇摇头,“殷儿,你想得过多了。”

  “若非如此,秦轧为何要在我取镜时,多此一举谎称他为泰恒而来,借此故意挑拨我与泰恒之间的关系?”

  长褚想过一想,答:“秦轧虽受人指使,但行事难免掺杂私情。”

  “我却不如此认为。”

  “再或者是潮吟指示,只是为了刺激你,让魔气提前发作?”长褚猜测。

  夫殷看他认真神情,似是真未察觉潮吟对自己的针对性恶意,只得作罢。

  他换了其他言语:“我会吩咐人在哥哥身边守护。”

  长褚不甚在意,“也好。”

  长褚骑上仙鹤离得远了,夫殷才从亭中出来。

  潮吟,潮吟。

  他记得,此人从前极为尊重长褚,视长褚如生命,甚至到了瀛洲界中不跪他人,不护他人,只尊长褚为主的地步。

  这样的人若是恨起长褚来,只怕难以估摸他会做到何种地步。

  泰恒正在用膳。

  一只纸鹤落在了他的窗前,踏云山猫纵身一跃,直接将纸鹤叼在了嘴里。

  “猫儿!”泰恒惊了一跳。

  他连忙上前去,将纸鹤从猫嘴中夺了出来,那独属于长褚的仙鹤摇晃着飞起,霞光自纸缝中落出,凝成了三个字。

  随我来。

  泰恒心底一沉,虽有心想反抗,奈何现实摆在面前,仙尊大过天帝,又不似天帝喜欢他,只得听令跟着纸鹤出了门去。

  长褚站在一处瀑布前,见泰恒过来,礼貌一笑,“许久不见。”

  泰恒行过一礼,问:“仙尊可是有事来我蓬梧?”

  长褚道:“本尊想请泰恒仙君到瀛洲界小住几日。”

  泰恒下意识想到一人,“与陛下一起?”

  长褚玩味道:“不是。”

  泰恒奇怪,“那为何……”

  “瀛洲界出了个叛徒,本尊与殷儿商讨过后,确认此人在仙君你熟识的人中。”长褚轻描淡写道:“故而为请泰恒仙君自证清白,在本尊寻至叛徒之前,还望仙君到瀛洲界中小住一段时间,莫与外人联系。”

  泰恒神色一凝,“此事可严重?”

  “此事倒不必仙君挂心。”长褚朝泰恒走了几步,抬起手,踏云山猫蹲在泰恒肩头,炸起毛来狠狠叫了一声,长褚一笑摸了摸猫儿脑袋,踏云山猫便颤抖着静了下来。

  泰恒察觉气氛中的些许凝重,却不好开口言说,长褚收了抚摸猫儿的手,恍然想起一事,道:“本尊还需向仙君借一样东西。”

  “仙尊但说无妨。”泰恒道。

  长褚道:“本尊需借仙君你的记忆。”

  他一指定在泰恒额间,泰恒猝不及防,只觉脑袋一沉,脑中思想飞絮般疯狂涌至了长褚的指尖,身子软的几乎站不住。

  他咬牙撑住,长褚撤开手时,泰恒面色已然惨白。

  长褚关切道:“可还好?”

  泰恒摆摆手,“无事。”

  长褚颔首,“多谢仙君。”

  “仙尊客气了。”

  目的达到,长褚话不多说,召来仙鹤护送泰恒离开。

  泰恒坐在仙鹤上,脑中昏昏沉沉,没一阵便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他又回了之前住的丰源殿偏殿,踏云山猫正蹲在他胸前,用爪子轻轻抓他的头发。

  见他醒来,踏云山猫轻轻叫了声:“喵~”

  “嘘。”泰恒露出宠溺笑容,摸了摸踏云山猫的颈。

  他躺在床上,任天色渐渐暗下,前来看他是否醒来的侍女前前后后来了两三次,见他仍是沉睡模样,便自去门前侯着了。

  夜色深后,泰恒缓缓化回凤凰模样,羽翅一展,轻巧的自窗间飞了出去。

  踏云山猫伏在凤凰脊背上,看过一路高山深水,最后凤凰落在了水上,化作人形,踏云山猫亦悄然无声的变回了巨大山猫原型。

  泰恒骑在猫背上,揉了揉踏云山猫的耳朵,一指前方厚重的接天迷雾,轻声说了句:“去。”

  踏云山猫居于魔界枞雾林中,双眼视力极强,且有通灵之能,任是再繁复的迷阵也困不住一只成年踏云山猫。

  仙陵之外的水雾无非是迷阵加结界,以劝退来人,泰恒均已设想清楚。送泰恒回蓬梧岛的檀微原型乃白虎,白虎之爪可破世间一切结界,泰恒从前有恩于檀微,便特意借了这次同行机会,请檀微借了部分白虎之力,附在了踏云山猫身上。

  果不其然,踏云山猫背着泰恒,如入无人之境般跃入了水雾之中。泰恒半伏在猫背上,单手抓着猫儿颈上的项圈,仔细注意着周围的响动。

  水雾重重中不时有身着金甲的护卫巡视而过,泰恒引着踏云山猫一一小心避开,走了许久,踏云山猫忽然停下,慢步向前,一晃眼,无边无际的水雾消失在了眼前,泰恒揉揉眼,举目四望,便见灰色高墙横亘在自己眼前,微风携着点点冰凉,越墙而来,覆了全身。

  泰恒合掌,朝墙壁肃穆一拜,踏云山猫亦低了低头,权作祭拜,然后便载着泰恒轻灵的跃过了墙去。

  墙内是一片巨大的陵墓群,寂静而肃然。

  踏云山猫轻踩着步子,变回了娇小猫儿模样,蹲在了泰恒肩头,泰恒揉着它的脊背,视线缓缓扫过一块块石碑,上古神族虽身死灵灭,但此处仍留存着巨大的灵压,迫得泰恒几乎无法正常思考。

  踏云山猫虽有灵性,可它向来与盈冉不亲,泰恒便也不指望它能替自己搜寻盈冉墓碑,勉强习惯过渗透入骨的灵压后,他踩着陵墓间的玉石板路,慢慢找了起来。

  他交游甚广,有仙界中人,也有凡间散仙,甚至一些隐居山林的妖怪,都曾一起饮过酒赏过月,长褚要一一确认过,至少需得十天半个月,而泰恒也只能利用这段时间的晚上偷偷出来搜寻盈冉的痕迹。

  天色渐亮,泰恒躲过前来打扫陵墓的侍者,藏在角落中等人走远,蹑手蹑脚的走到了最后一块墓碑前。

  确认过名字之后,他的眼神便暗了。

  整个仙陵中没有一块墓碑上写有盈冉的名字。

  他甚至在陵墓中看到了一位史书上记载被剥夺神籍、逐出瀛洲界的神族中人的墓碑。

  泰恒陆陆续续去了仙陵五次,仙陵中始终没有多出一块属于盈冉的墓碑。

  踏云山猫几乎都要倦了。

  这夜泰恒照常掠出了窗口,踏云山猫伏在凤凰背上,原以为又要去那水雾之中看先人墓碑,不想泰恒竟转了个方向,去了另一处。

  进入丰清殿时,踏云山猫嗅到夫殷最喜欢用的香料味道,立时轻轻的喵了一声。

  泰恒化回人形,手捧着小猫,对它道:“嘘——”

  猫儿便安静了,只是不愿继续待在泰恒手中,轻身跃下,在有夫殷味道的寝殿里寻了夫殷的床榻,趴在上面舒服得伸了个懒腰。

  泰恒走到上次翻过的书柜前,找出了那本留有盈冉字迹的书,他返回床边,小声的和踏云山猫打起了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