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恒问他:“你做什么要喜欢臣呢?”

  眨眼间,夫殷想了许多事,想蓬梧落雪时的初见,想仙界重逢后的温言细语。他看着泰恒,这人似乎只是想感叹一下他感情所带来的负累,说罢便也移开眼,再不看他了。

  夫殷觉得委屈。

  可他不能说。

  “我想让你喜欢我。”

  泰恒没动,房间里静极了,静得似乎是在嘲讽夫殷这个不知所云的回答。

  夫殷拿出溯时镜和长褚教他的法诀,放在了桌上。

  他说:“凤族的事是我错,此为溯时镜,你拿去,若是无用,我自愿去你蓬梧长跪三日以祭凤族死去冤魂。”

  蓬梧那场雪是契机。

  上古神族时代居住瀛洲界,除特令者与天帝外,其他人不许随意出入瀛洲界,唯有夫殷仗着宠爱,要了特权,可以随意出入瀛洲界。

  他不凭天帝之子的身份在仙界闯出了名声,可好似只过了几日,风头被天宫月阁的霖止抢了过去。夫殷年少时性子张扬,向来是所有人瞩目焦点,霖止出现就好似一个天大的挑衅,他受不住,总想着法儿的去找霖止麻烦。

  他瞧见泰恒第一眼,便忘了霖止,兴冲冲对泰恒招手道:“嘿!”

  泰恒却一脸疑惑的问他:“你是谁?”

  夫殷笑道:“你不记得了?我是夫殷。”

  泰恒恍然,“原来你就是那常常来寻霖止切磋的夫殷?”

  夫殷的笑容便僵了。

  他试着辩解:“你我在此之前有见过……”

  “嗯——”泰恒细想了一阵,摇摇头,“你可是认错人了?”

  夫殷如蒙大耻。

  长褚与他说过泰恒受伤一事之后,他便愈发经常的去寻霖止,一面想着赢过霖止,一面想着多见见泰恒。

  可泰恒总是那样冷漠,他会在一侧助威,笑看霖止与夫殷打架,无论谁赢他都开心,可夫殷明显能看出他只当自己是个路人。若说重逢后他离泰恒有百丈之远,那他后来花费的这些日子也仅仅是让泰恒看见了百丈外的他,两人间的距离未曾有一丝的拉近。

  与霖止的比较,夫殷总是输多赢少,输久了也惯了,只是有次他又被霖止挑飞了剑,拾剑时恰好撞上了泰恒的眼,后者翘腿坐在巨石上,手里拿了根芦苇,笑盈盈的看着俯身拾剑的他。

  半是好笑半是怜悯的说:“啊,又输了。”

  那一霎夫殷浑身便冷了。

  他输给霖止后常常喜欢到一处竹林里去坐着,那里有条小溪,他坐在溪边发呆,看水里游来游去的鱼,一看大半天,心中的不甘委屈就散了。

  这日他坐在溪边,手抓了把溪边的草,扔进水里。

  鱼儿凑去草边,以为是食物,一碰,又散开。

  夫殷看着,只觉自己在泰恒心里估摸与这鱼儿一般可笑,眼泪便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有人在小溪对面说:“咦,怎么哭了?”

  他仓皇抬头看去,那人不知怎么的也来了此处,就站在对面含笑看着他,“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哭得这样伤心?”

  夫殷忍不住凶他,“你走!”

  泰恒无奈叹气,“你是要坐在这里一个人偷偷哭,还是想我陪陪你,与你说说话?”

  要你留下。

  夫殷红了一双眼,不争气的说:“那你不许笑。”

  泰恒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我是来安慰你的,若我也哭丧着脸,我俩还不如抱头痛哭要来得畅快。”

  他说话说得认真,夫殷原本心里还沮丧着,这时又不自觉的想笑,他一张脸又哭又笑的,手抬起来擦了擦眼泪,对泰恒说:“你过来。”

  泰恒便跨过溪水,坐在了他身边。

  “输给别人也不至于哭罢,”泰恒道,“我也打不过霖止,你看我何曾沮丧过。”

  夫殷眼泪不流了,眼睛却还红着,说话时声音带着丝丝哭腔,他认真回答泰恒:“我日后要坐众仙之上的位置,若连一个霖止都斗不过,我做什么帝王?”

  继任天帝的上古神族无法轻易出入瀛洲界,泰恒一时没想到夫殷是神族中人,只当他年少轻狂不懂仙规,以为天帝之位是能者居之,便忍着笑告诉他,“谁告诉你,做帝王便要比底下臣子厉害了?”

  夫殷大双眼看他,“可我若赢不过他,如何能让他服从于我?”

  “笨。”泰恒笑。

  说到正事,夫殷便不急不气了,泰恒说他笨也不在意,一股劲的抓了泰恒的手,乖巧道,“那你告诉我。”

  他模样乖顺极了,泰恒一时多看了两眼,才道:“身为帝王,你只需能掌控你的权力,懂得如何善用臣子便好。人心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你以为你凭武力就能让人归顺于你,可表面服从并无大用,你要知晓如何能以他们所需来使他们真心服从,愿意为你所用,才算是正道。”

  夫殷皱眉,“可我如何知晓他们要什么?”

  泰恒一弹他额头,“这个我便教不了你了,你自己领会。”

  夫殷拉了他的手,一双漆黑眼睛直直看着这头一次对自己细心温柔说话的人,想听他再多说些。

  “你,你给我说些罢,你既然懂,那便是见识过的,对不对?”

  这人可爱过头了。

  泰恒不禁失笑。

  他游过人间山河大川,见过朝中尔虞我诈,虽不多,随口说几件来,夫殷便亮了一双眼,眨也不舍得眨的看着了。

  这日夫殷拉着泰恒说了许久,回仙宫时已是夕阳晚照。

  天帝好奇拉着他转了三圈,问:“怎么这样开心?”

  夫殷不好意思道:“听人给我上了一课。”

  “唔——听人说课这样开心,明日我便安排位仙君接着给你讲如何?”

  “父皇!”

  夫殷猛摇了头。

  夜里睡觉夫殷嘴边都带着笑。

  第二日他还想去见泰恒,可一想,他好像没了再去找霖止麻烦的理由。

  他在仙宫抓心挠肺想了几日,还是决定先去找了人再说,左右等泰恒问他时,他再瞎扯些理由,还能骗泰恒再与他说说话。

  再次见面时,泰恒依旧在霖止身边,夫殷眼睛直盯着霖止,心却提起来,关注着他身边人的动静。

  泰恒轻轻的,发出了一声:“咦?”

  夫殷心如擂鼓,脑中飞快闪过许多自己出现在此处的理由。

  泰恒却没有发问,他偏了头看向霖止,小声的说了几句话,唇边带着笑,似是那天他与夫殷说话时一般温柔。

  一切好似与从前一样,夫殷与霖止切磋,泰恒在一边看,结束之后泰恒跟着霖止离开,与从前相比,多的也不过是夫殷出现时,他眼里稍稍出现的惊讶。

  夫殷辨不清泰恒的态度是怎么了,他憋了许多天,最后找泰恒表白了心意。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我做什么要喜欢你呢?”

  夫殷耻得当场落荒而逃。

  他可以打不过霖止,因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不强求在武力上强过臣子。

  但他必须改掉他身上、泰恒所不喜欢的缺点。

  他眷念泰恒的温柔。

  夫殷回瀛洲界练了半年的字,长褚为他找了诗词歌赋,找寻了佛经道法,他一一抄过,习了最工整的字法。

  再回仙界时,他拿了瀛洲界最名贵的纸,抄了他最爱的表白字句,兴冲冲的去找人,恰碰见泰恒与霖止二人在湖边散步,言语间提起了他的名字,夫殷精神一震,定在了原地,偷偷的观察起了湖边两人。

  他着实好奇,泰恒在他背后究竟会如何说道自己。

  “想来的确许久未见着他了。”

  “平白少了许多乐趣。”

  霖止看了泰恒一眼。

  “你这样看我做甚?”泰恒问。

  霖止道:“我总觉是你背后做了什么。”

  泰恒笑道:“确是我对他说了些话,许是说得重了,才使他无颜再来见我。”

  霖止蹙眉,“你说了些什么?”

  “字太丑之类的。”

  霖止一阵无言,许是没想到三天两头来找自己切磋武艺的人竟然如此轻易就被泰恒说退了半年之久。

  他性子单纯,惯来相信身边人,也没深想泰恒可能隐瞒了些什么,便叹了句:“我竟不知还有这层缘由。”

  泰恒答:“他消失这般久,不正好清净?”

  霖止疑惑道,“我原以为你挺中意他。”

  泰恒摆手,“他那样的人,冲动莽撞,性子软弱,动不动就哭鼻子,只适合用来逗弄着玩儿,入不得我的眼。”

  霖止不赞同,“他性子不坏。”

  泰恒失声发笑,“确实不坏,倒还有些可爱,如今他不来寻你我麻烦,也不见人影,不知是羞得不敢再来见我了,还是真傻乎乎的回去练字了。”

  他不知夫殷在一侧树林里听的头脑发涨,双耳通红,将手里的纸攥得死紧,耳中轰鸣许久过后,才身子一转,逃难似的离了原地。

  夫殷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了。

  君兮从屏风后的小塌上爬起来,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轻声唤了句:“陛下?”

  夫殷坐在床上,缓慢的呼吸着,他看着眼前昏暗的床帐,哑声问:“几更了?”

  “寅时三刻。”

  “怎么不见木兮?”

  “木兮随着泰恒仙君与朔光仙君出去了。”

  想来是泰恒拿溯时镜得了消息,一刻也不愿等的去抓人了。

  夫殷发了阵呆,脑袋里一个声音在喊幕后黑手能在朔光保护下谋杀凤族后辈,泰恒此去有危险,另一个声音却在喊让他痛苦吧,他是手握不死之火九凤焱的凤凰,生死不过一线之隔,纵然受了苦痛,也抵不过夫殷数千年来的心伤。

  脑内纷争得厉害了,夫殷抓了床帐,低声喊了句:“君兮!”

  君兮一惊,连忙抓了夫殷伸来的手,慌张道:“陛下,怎么了?”

  夫殷白了一张脸,“回去!”

  君兮魂都要飞了,“回哪里?陛下,你怎么了?”

  夫殷不回答,挣扎着要下床,君兮害怕他乱跑,索性朝前一倾,抱住了夫殷,她眼眶吓红了,双臂运了法力,尽力控制住了夫殷,“陛下,回仙界,我们现在就回去!”

  她飞速掐了个法咒,两人身子一闪,眨眼间便从竹屋里回到了仙宫。

  夫殷瞬间安静了下来。

  脑袋里翻滚的两种声音平息了,夫殷脱力似的靠在君兮怀里,平静了许久,才阴沉着脸站了起来。

  君兮心有余悸,“陛下?”

  听出她话里担心,夫殷勉强笑了笑,道:“无事。”

  君兮问:“方才是怎么了?”

  夫殷眼中浮起冷色,“你去请元梢仙君来仙宫一趟。”

  元梢仙君以医术闻名,君兮乍一听闻,愈发担心,“陛下这是?”

  “那条巨蛇许是有问题,”想起方才的思绪紊乱,夫殷嘲讽的翘了唇,“你且去请元梢仙君,若真有猫腻,我便要通知兄长,请他亲自鉴定鉴定那封印峡谷之中的恶人是否真死透了。”

  元梢仙君走后,君兮服侍夫殷吃下了药,夫殷正准备与长褚联系,木兮便从门外扶门进来了。

  她回来,想必凤族那边的事已经了了。

  夫殷心里还有些委屈无奈,却并不准备表现出来,木兮在他面前行过礼,正要说正事,就瞧见了君兮手中的药碗。

  她神色一厉,“陛下这是怎么了,身子不好么?”

  夫殷挥手示意君兮赶紧退下。

  “无妨,有些伤神罢了。”他道。

  木兮骂道:“那凤凰竟害陛下伤神,当真是狼心狗肺!”

  夫殷问她:“既是已归来仙宫,凡间事想必处理完了?”

  木兮颔首,敬佩道:“多亏陛下寻来溯时镜。”

  “有用便好,”夫殷松了口气,又问:“朔光与泰恒呢?”

  木兮眼睛一转,这才不情不愿的说:“泰恒仙君在正殿跪着呢……”

  夫殷险些把手里杯子扔出去。

  夫殷到时,朔光正与泰恒跪在一处。

  夫殷头疼,“平身。”

  朔光动了动,想站起来,偏偏泰恒一动不动,他就又跪直了。

  夫殷问:“为何不起?”

  泰恒道:“臣有罪。”

  朔光也道:“臣亦有罪。”

  乍一看还以为这两人在夫殷回仙界的短短时间里双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夫殷沉着脸,“本就有罪,我唤你们起身说话,抗旨不遵,岂不是罪加一等。”

  朔光恍然,无奈只得起了身。

  泰恒却还跪着,眼神亦垂着,少有的乖顺。

  夫殷问:“泰恒仙君敢抗旨?”

  泰恒答:“臣不敢。”

  说着不敢,却没有起身的准备。

  夫殷想上前去将人拽起,奈何朔光就在一边,不好做这等动作,只得一甩衣袖,骂了句:“我与朔光仙君有事相谈,你若要跪,便去殿外跪着,莫在此处碍眼。”

  泰恒朝他一拜,“臣领命。”

  说罢,他低着头快步退出了大殿。

  夫殷朝伺候在侧门处的木兮看了眼,示意她去殿外,木兮原本不动,见夫殷神色严厉了些,才不情不愿的出了门去。

  解决了泰恒,夫殷转头看向朔光,问:“凤族之事查得如何?”

  朔光答:“臣与泰恒仙君凭借溯时镜搜寻了多名亡者记忆,确定了幕后指使者为一名秦氏世族族人,名唤秦轧,现已擒获此人,只待陛下定夺生死。”

  夫殷道:“此人生死交由凤族处理便是——秦氏族人早在万年前被灭族,怎么如今还多出一名在世族人?”

  “臣与泰恒仙君也有此疑问,故回了趟凤族调取秦氏世族相应典籍记载,核实了那人血脉与秦氏家纹,确是秦氏族人无疑。”

  朔光从袖中拿了卷画轴,夫殷手抬起,那画轴悠悠落在了他手上,展开一看,纸上有繁复花纹,隐约可见一个古文体的秦字字样。

  夫殷蹙眉,“既是有族人在世,怎么先前安静避世,如今却干起了指使修仙者杀害凤族族人的勾当?”

  朔光答:“秦氏遭灭族之殇后,余留族人仅三人,这三人资质不足以传承秦氏家学,参透不出精髓,后来的族人便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这一代到了秦轧手上,秦轧天资甚高,且与多名修仙之人交好,其中不乏已飞升者,得友人相助,秦氏秘籍他学了十之七八,再加上自友人处多多少少知晓了灭族之事与凤族有关,便动了恶念。”

  说至此处,朔光神色凌厉起来,他一拱手,对夫殷道:“秦轧其人,虽天纵英才,但到底杀戮成性,阴险狡诈,万万留不得。”

  夫殷颔首,“我自有分寸。”

  两人议过秦轧之事,夫殷正要行赏赐之事,忽又想起朔光那句“臣有罪”,遂压了想法,问:“方才仙君说己身有罪,罪从何来?”

  朔光一愣,好半天才抓着脑袋,迟疑道:“此事臣未能早日破案,致凤族又添无辜性命,辜负陛下厚望……”

  “……”

  看来是朔光见泰恒不明不白跪下,脑袋一时想不过来是为何,便干脆跟着一起跪了。

  连泰恒喊臣有罪,他也不知泰恒究竟是哪处有罪,就也一起喊了。

  夫殷咋舌许久,心里暗叹几声朔光脑袋还是没什么长进,挥挥手,道:“既是如此,功过相抵,此次不罚不赏,你随泰恒一道将秦轧押解至蓬梧岛,此事便算结了。”

  朔光走后,夫殷在殿内来回走了几圈,估摸着朔光已出了宫门去,才理了衣摆,面无表情的行出了殿门。

  泰恒仍跪在殿外长阶下。

  只是木兮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斜后方,靠在椅上好不闲适的扇着仕女扇。

  夫殷看着,一阵无言。

  木兮一见夫殷出来,连忙收了椅子,蹲在了泰恒身边,用扇子给泰恒扇起风来。

  嘴里还劝着:“仙君,快起来罢。”

  夫殷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沉了声朝那两人道:“进来。”

  木兮收好了扇子,小碎步朝夫殷跑了过去,泰恒跟着要上台阶,夫殷却说了句:“我要与你议事,不是要看你罚跪,你若还要跪,就在外面跪着,不要进来碍我的眼。”

  泰恒的动作便顿住了。

  夫殷领了木兮进殿去,君兮正在桌后整理奏章,见夫殷过来,让了道给夫殷走过,伺候着这人坐在了椅上。

  夫殷瞪了木兮一眼,“你那副闲散模样,叫人看去成何体统!”

  木兮道:“奴婢就是想气气那只凤凰。”

  夫殷道:“我并未生他的气,你又何必为我与他置气,传出去人家只当我这仙界之主未曾教好你。”

  木兮嘴唇瘪了瘪,“奴婢知道了。”

  这番训罢,那处殿门进来一人,夫殷与木兮便齐齐收了声,泰恒径直走到书桌前,轻唤了声,“陛下。”

  夫殷看他神色,想过一想,对木兮道:“你二人退下。”

  木兮刚刚被训,现下虽不愿,却还是老实拉了君兮的手,齐齐退下。

  夫殷对泰恒道:“幕后指使者一事朔光已与我说清楚,你可还有何事要补充?”

  泰恒答:“朔光仙君想必已将诸事禀明。”

  “那仙君是无可进言?”

  泰恒一顿,道:“臣有意向陛下致歉。”

  “迁怒陛下之事。”

  夫殷安静一阵,忽然问他:“仙君是以臣子身份来说,还是以我枕边人身份来说。”

  泰恒许是没想到夫殷会问得如此尖锐且暧昧,酝酿良久,才道:“臣身为臣子,无视陛下爱惜之情,擅自将同族之死归为陛下之错,是为大不敬,罪犯欺君,还请陛下降罚。”

  夫殷一笑,眼睫垂下,视线落在奏章上云漆的纹路,“我身为帝王,若不能体恤臣子悲痛,谅解无心之过,岂不是心胸狭隘,毫无同理之心,连一般人都及不上了?”

  泰恒道:“臣并无此意。”

  夫殷唤他名字:“泰恒。”

  “臣在。”

  “我知你当时是气昏了头,现在凤族之事水落石出,你想来感谢我,既是如此,直说便是。”

  殿中一瞬寂静了下来。

  夫殷信手翻了张奏章,从架上取了支笔,正要批阅,桌前人动了动,一掀下摆,跪了下去。

  “臣泰恒,谢陛下赠镜助我破凤族血案之恩。”

  他俯下 身去,行了叩首之仪。

  值了。

  夫殷心想。

  他心心念念了泰恒那么多年,因为这人,他改了张扬跋扈的性子,改了软弱爱哭的习惯,他学着胸怀广大,学着自咽悲痛,学着帝王之道,就为了有朝一日泰恒能对他刮目相看。

  这一刻,他受的苦痛好似都有了意义。

  泰恒退下后,夫殷静静在桌后坐了良久,木兮与君兮轻手轻脚从殿门外走进,看见夫殷神情,心猛的一跳。

  木兮问:“陛下可是累了?”

  夫殷摇摇头,答:“无事。”

  他用笔沾了些墨,飞快拟了张旨,原是要抛给木兮,想过一想,还是扔给了君兮。

  “你去天牢将此人领出来,押着他随泰恒仙君走一趟蓬梧岛,”他自空中抓了把,透过结界拿出了个袖珍的铁笼来,“接着。”

  檀微身上有一囚仙锁,乃一神兵利器,锁住之人非是物主主动放开,否则无论鬼神,皆无法轻易挣脱。千年前他曾夸赞过檀微的这一神器,数月后,檀微便呈上了这与囚仙锁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牢笼来,供夫殷收藏把玩。

  朔光若是有一日能如檀微这样乖觉,只怕夫殷做梦都要笑醒。

  夫殷心中暗叹一声,嘱咐过君兮几句后,便示意君兮退下。

  木兮站在一侧,给夫殷递来一杯茶,夫殷接过,看了眼木兮,问:“你那处可还留有兄长给的纸鹤?”

  “只余一只了。”木兮自腰间摸了只纸鹤,放至桌上。

  看来这俩丫头平日里没少给长褚打报告。

  夫殷无奈,接了那只纸鹤,仔细铺展开后,用了从前长褚专门教他的独特文法写下无名石碑与巨蛇的事后,一弹指,那纸又慢慢折回了纸鹤模样。

  “去。”

  他轻声喝了声,那纸鹤悠悠飘起来,飞出几尺远后,消失在了空中。

  泰恒与君兮一走便是五六日,夫殷估摸着泰恒担任族长后首次遇见这样大的事,又好不容易破了案,自然是要在族中多留几日,便也不在意。

  心里虽想着去偷偷去蓬梧岛走走看看,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巨蛇的事,他总是提不起劲来。元梢仙君说那蛇血中掺杂了上千年的魔气,夫殷未沾上,奈何气息间却吸入了些许,元梢仙君走前给了些药,估摸夫殷这情况少说要受个十天半个月的罪。

  好在君兮是山间灵草化身,能自行化解蛇血间的细微魔气,不至于像夫殷这样受折磨。

  泰恒那边没动静,长褚也没有传回信的仙鹤来,夫殷闲在庭院里歇息,躺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个七窍锁把玩,木兮站在他身后,时不时出个声,提醒夫殷不要睡过去。

  “这物真是难伺候。”

  折腾得久了,七窍锁解不开,夫殷便发了脾气。

  木兮捂着嘴在他身后笑。

  夫殷瞪她一眼,将七窍锁扔进木兮手中,正准备让木兮来试试,园门外忽走进一人,手里端了个银盘,身姿袅袅行至夫殷面前,矮身行了一礼。

  “妾身参见陛下。”

  有了外人,夫殷便收了先前闲散的架势,身子坐正了些。他与木兮对视一眼,木兮上前接了来人手里端着的银盘,夫殷则一手支了下巴,随意问道:“潋姬今日怎么起心思来见孤了?”

  潋姬一张脸娇若春花,此时听夫殷一问,顿时春花沾了雨露,委屈了起来。

  “陛下许久没来后宫看妾身等人了。”她朝前跪在夫殷脚下,抓了夫殷垂放在椅上的手,将脸贴了上去,“妾身想念陛下。”

  夫殷笑了笑,拉着潋姬的手,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潋姬顺着力道坐在了椅边,脸红着要偎进夫殷怀里,夫殷却伸直了身子,将七窍锁又从木兮手中拿了回来。

  “孤近来新得了一个玩物,却怎么也琢磨不出门道,潋姬素来心灵手巧,想来这物定难不倒潋姬。”

  夫殷将七窍锁放在潋姬手上。

  方才没趁着形势与夫殷搂作一处,此时再凑过去便少了情趣,潋姬咬了下唇,手里拿着那七窍锁四处看了看,一笑。

  “陛下惯会取笑妾身。”

  夫殷问:“潋姬这是自认解不开?”

  潋姬反问:“妾身若解开了,陛下可有奖赏?”

  夫殷悠悠道:“自然。”

  潋姬立时有了斗志,她仔细研究了一阵那七窍锁的关节,开始专心解锁,夫殷半侧着身子看她手间动作,原是无聊得几乎睡过去,后来见潋姬将锁结一个个解开,眼睛便离不开了。

  他认真看着潋姬的解法,心中阵阵惊叹,最后潋姬将七窍锁解开,将盒间装着的珍珠取出,得意的在夫殷面前晃了晃。

  “陛下您看。”

  夫殷稍稍坐起了身子,没有去拿珍珠,反而取了接下的七窍锁在手间翻来覆去的看,潋姬半靠在他肩上,脸凑在他颈间,谦虚道:“妾身献丑了。”

  夫殷称道:“潋姬过谦了。”

  潋姬抱住他半边身子,娇嗔道:“陛下要如何赏赐妾身?”

  夫殷注意力还在七窍锁上,闻言便随口问:“潋姬要什么?”

  潋姬脸红道:“妾身、妾身想陛下亲亲臣妾。”

  夫殷笑道:“这有何难。”

  木兮轻咳了声。

  潋姬娇羞闭上眼,夫殷凑近来,一手扣了她下颚,另一手撩开了她额上珠帘,却是在她眉心间轻轻落了一吻。

  潋姬:“……”

  木兮没忍住,扭过脸闷笑了一声。

  夫殷亲完,听见木兮这声响,正要转头去斥责木兮,另一边却突然传了声音来,“君兮参见陛下!”

  夫殷便移了视线过去。

  君兮身后跟着泰恒,两人走进庭院来,到了三尺近处,泰恒才笑盈盈的冲夫殷行了一礼,“臣泰恒见过陛下。”

  夫殷立时僵住了。

  潋姬半靠在他怀里,好奇的与泰恒对视一阵,主动开口问好:“泰恒仙君安好,妾身名唤潋姬。”

  泰恒回道:“潋姬仙子安好。”

  夫殷浑身不自在,想将潋姬推开,潋姬颇识眼色的从他怀间退了出来,却还是坐在椅边,双手环紧了他的手臂,乖巧道:“陛下既有事要与仙君相谈,妾身便不作打扰了,只是妾身来之前特意花了心思为陛下熬了碗莲心白果汤,还望陛下不要浪费妾身一番心意。”

  夫殷木然,“孤明白。”

  潋姬粲然一笑,起身退下。

  她一走,夫殷立时转脸看向了木兮手中端着的莲心白果汤,原是准备干脆一口喝了,莫再留一丝潋姬来过的痕迹,临到头心思却是一转,指着汤对君兮道:“君兮。”

  君兮表情微妙,“陛下?”

  “赐你了。”

  泰恒噗嗤一笑。

  夫殷脸红如滴血。

  踏云山猫自泰恒怀中跳出,跃进了夫殷怀中,它半眯着眼,十足满足的在夫殷怀间蹭来蹭去。

  夫殷一只手揽了猫儿,板着声音起了话题,“许久未见你这只猫儿了。”

  泰恒答:“闲游时会带上,平日里有正事十有八九就不见影,不知躲哪儿去了。”

  夫殷翘了唇角,抱起猫来,用额头去抵了抵猫儿的额,小声斥道:“懒透了!”

  “喵~”踏云山猫叫了声,前爪抬起来,轻轻拍了拍夫殷的脸。

  君兮惊道,“陛下当心!”

  夫殷却笑着摇摇头,“无妨。”

  他松了抱着踏云山猫的手,猫儿便跳到他颈间,乖巧趴坐了下来,木兮君兮则领了夫殷眼色,乖巧退到园门边伺候了。

  “坐。”

  夫殷随意指了个位置,地上落叶泛出金光,化作了把木质矮椅。

  泰恒遵令坐下。

  夫殷问:“有话与我说?”

  泰恒颔首,“秦轧已伏法,秦氏秘法已由臣亲手销毁。”

  “我知晓。”

  “凤族上下均十分感念陛下恩情。”

  “这倒不必。”

  泰恒安静一阵,忽然道:“这些日子臣想了许多事。”

  夫殷摸着猫儿的手便停了。“仙君有何感悟?”

  “我族世代以能让九凤焱认主之人为族长,许是不太稳妥,”泰恒头一次与夫殷谈起心中想法,“臣之仙法乃族中皆知的平庸,当日九凤焱认主之时,臣也并未想过太多,如今看来,臣虽有心护住族中上下,有时却着实有心无力。”

  夫殷问:“仙君莫非有意让出族长之位?”

  泰恒摇头,“九凤焱认主一事乃凤族世代传统,臣无心动摇,只是凤族世代安稳度日得惯了,数百上千年未曾出过堪任族中守护者一职的人物,臣闲来时常会想,族中若有类似霖止檀微仙君这样数一数二的人物,想来许多事都能安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