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恒已说不出话了。

  伏在地上的人慢慢站了起来,他撩了把垂散在面上的头发,露出整张脏兮兮的脸,眼中没了之前的惊恐,夫殷恍若换了一人般,步伐潇洒的朝枯树林另一侧行了去。

  直觉告诉泰恒,那人操纵了夫殷的身体。

  “你怕什么。”这人笑道,“我已护了你许多次了,总不至于现在才来害你,你也是知晓一直有一人在帮你,才会输给跐琊,弄来一身重伤,故意引我出来的不是吗?”

  方才那处碎了一地尸体内脏,高树上倒的确挂了个凶兽跐琊的头颅。

  他走到一处寒潭边,掬起水开始洗脸,猩红的颜色顺着指缝里的水一起流下,淡入潭中。夫殷脸上有伤,他处理得也极小心,虽是他在操控身体,却仍舍不得让这具身体多一丝疼痛般,花费了许久时间,才将脸上彻底洗了个干净。

  他蹲在潭边,唇角带着笑意,看水面渐渐平静,伸手在水上一拂,潭中倒映出的脸便有了另一个表情。

  他问:“还在害怕?”

  夫殷半是惧怕猜疑半是好奇纠结的看着他,“你究竟是谁?”

  他想了想,将一句“我便是你自己”咽回肚中,答了句:“如果你愿意,可以唤我一声哥哥。”

  夫殷气道:“谁要唤你哥哥!”

  那人笑道:“我知你有个哥哥,名唤长褚,他宠你护你,你唤他哥哥,我也愿意宠你护你,更别说我已救了你数次,只要你肯喊我一声哥哥。”

  夫殷听出他话中调笑之意,愈发生气,“你休想。”

  那人挑挑眉,“胆子大了,方才还吓得直哭,现在居然敢凶我了。”

  夫殷一窒。

  “好了不气了,是我不该吓你。”那人信手摘了朵落花,温柔的放在了水面倒影的发间,“我知你怕痛,眼下我先替你处理处理伤口,你睡一睡罢。”

  他手掌又在水面一拂,搅皱了湖水。

  夫殷再无声息,那人脱了脏污破乱的衣裳,解了头顶歪斜的发冠,坐在水边清洗起伤口。

  泰恒怔然看着,满脑疯狂涌入的信息几乎要逼疯了他。

  他从未想过盈冉与夫殷会是同一人。

  既如此,他在魔界遇到的哑巴魔君是何人?天罡池边与他互诉衷情的又是谁?夫殷持剑取走的又是谁的性命?

  泰恒立在一侧,待那人彻底清洗处理过一番、移步要走后,他才猛的回过神,头昏目眩的跟了上去。

  夫殷在这片荒芜之地中待了许久才自一处阵眼中回了瀛洲界。

  那处地界除却凶兽鬼怪,他能说话的人只有一个疑似自己心魔的人,纵然他再抗拒,这人不曾伤害他甚至始终在保护他的事实也摆在了眼前,时日推移,夫殷便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甚至在回到瀛洲界后,他也未曾告诉前来探望自己的哥哥姐姐们这人的存在。

  入夜后夫殷会与他悄声说些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你那两个婢女的名字取得当真好。”那人话中带笑,问他:“你心悦何人?”

  说到这问题,泰恒也不禁好奇起来。

  夫殷羞道:“胡说八道。”

  “哪里胡说八道了,你日日这处厮杀,那处磨炼心智的,可不是为了那人才甘愿去的?”

  夫殷眼神忽然落寞了些,“是我自己不争气。”

  “你这才是胡说八道了。”那人语气严肃了些,“不许妄自菲薄,不然我可不理你了。”

  夫殷被他逗得一笑,“哈哈,你才不舍得。”

  那人见他露出笑颜,便不再与他谈心上人一事,转而认真对夫殷说了句:“你替我取个名字罢。”

  想来二人认识已有数月,夫殷倔着不愿叫他哥哥,也未曾称呼过他。

  夫殷露出苦恼模样,因着不好给这人也冠个表述自己相思之情的名字,他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来,只好下床去开始翻自己习字的册子。

  那人看着他翻,笑道:“喜欢写字?”

  夫殷耳根发红,“我从前字丑,现在虽好些,练字的习惯倒是留下来了。”

  “唔……”那人忽然操纵夫殷的手指了句话,“我喜欢你这里的字体。”

  那是夫殷闲来无事放开心性瞎写的草书。

  “你知晓是哪句吗?”

  那人诚实答:“不知。”

  看来的确太过潦草。

  夫殷指了字,一一念给他听,“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那人了然,“原来是这句。”

  夫殷眼一亮,“不如我唤你盈冉吧。”

  那人一笑,“些许女气了。”

  夫殷便又苦了脸,他继续翻着那些字句,翻到最后一页也没想出个名字。

  那人将他写的字与涂鸦看完,十分满足,见这人还在纠结,不犹又是好笑又是疼惜。

  “夫殷。”

  “嗯?”

  “便唤我盈冉吧,只是你要记住句话。”

  夫殷好奇:“你说。”

  “盈冉会护你一辈子。”

  夫殷安静许久,忽然朝前一倒,伏在桌上藏起了脸,“你这人……”

  盈冉在笑。

  “迟早有日,我要你心甘情愿喊我一句哥哥。”

  夫殷感动之情眨眼烟消云散,“你比我小。”

  “可始终是我在护你,我喊你一句哥哥,你敢应吗?”

  夫殷红了满脸,“你,你……!”

  两人嬉闹一阵,到了该睡觉的时辰,夫殷将习字的册子藏进小密室,躺在床上,轻声说了句:“睡罢,盈冉。”

  泰恒看他恬静面容,心尖好似忽然被柔软羽毛挠了挠。

  夫殷没告知任何人盈冉的存在,只短短歇息了几日,便又通过阵法去了另一处地界,只是这一处与前次不同,夫殷为刺杀一名将士而来,不再与凶兽厮杀,而是终日四处潜伏,刺探情况。

  泰恒越发不懂夫殷这是怎么了,看了这些天,他猜夫殷是为了一人而如此操劳,可若夫殷曾有过这样一个深爱过的人,后来为何又会毫无缘故的爱上他,甚至从未提起过此人?

  这日夫殷终于得了手,刺杀过这名神将后他迅速遁走,藏在了一处无主的宫殿中。

  他坐在废弃的台阶上,背靠柱旁,撕开染血的衣袖,露出底下寸深的一道伤口。

  夫殷痛得脸色发了白,却一声都未吭,盈冉知道他疼得厉害,此时也不扰他,安静着没有出声。

  房里一时静得可闻针落,泰恒看夫殷从腰间袋里拿出个瓷瓶,揭开来将药洒在伤口上,额上滚落豆大的汗珠。

  视线落在瓷瓶上时,泰恒脑中霎时一空。

  他喜欢过一人,只是一场大病夺去了他的记忆,他不记得那人模样,也不记得他的名字,只留了模糊而朦胧的眷恋在他心里,每日每夜的辗转反侧。

  长姐说他喜欢极了那人,说起那人时,总是眉飞色舞,满面欢喜。

  长姐说那人年少英姿,替他教训了欺辱人的凤凰,给了他疗伤的药。

  他珍藏着那人留下的瓷瓶,思念重时,指尖描摹瓶颈图纹千百遍。

  他行遍四海,访过千山,时至今日,却在夫殷手中,第一次寻到了一模一样的瓷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