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的不说话了?既知是将军府,还有胆闯进来。”
将军仔细把玩着罐子,悠悠开口道。
女孩就跟只被抓起耳朵的兔子似的,要是平常还能扑腾几下,但搁到现在,恐怕连大气也不敢喘。
她这时估计连将军说了什么话都没听清。
“外面的雨还挺大的,倒是罕见。记得几年前,估摸着也就是这几日吧,下了场大雨。那天夜里,听得雨声格外大。好似应和着似的,天气也冻得叫人发抖,穿上件大氅也是冷的......”
将军抚摸着罐子,如抚摸挚爱之人一般。
女孩虽然害怕,但听了这番话后,视线止不住向将军那边瞟。
她盯着那罐子看了半晌,愣是没看出有什么稀奇之处,还说是什么臻宝?她打赌,如果原料足够好,自己甚至能捏出个跟这差不多的罐子出来。
“你也在听外面的雨吗......是啊,这甚至比那天下的还大呢。”将军将罐子捧在嘴边,轻声呢喃着。
“小姑娘,你是来躲雨的吧。”
将军放下了罐子,重新看向那个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女孩。然而不等女孩回答,将军又开口道:
“你能跑到这儿,也是缘分了。这样吧,若是你肯听我讲个故事,那我就留你继续在这躲雨。”
‘将军竟然没想要杀我,还允我躲雨!’
女孩儿连忙点头,似乎有了勇气与将军对视。
令他意外的是,将军竟然笑了笑。
“也算你走运......”将军看向了罐子,调整好呼吸后,缓缓开口道:
“故事很长,你不用拘着,坐过来吧。”
将军上了岸,找了些取暖的东西递了女孩。
“这是我夫人的,你先披着吧。”
女孩迟疑片刻,便立马接过衣物披上。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向将军望去,小声道了句谢。
气氛缓和了一些,这叫女孩稍稍松了口气。
将军送完衣服后重新坐回池中,然后开口道:
“既然要讲,那就从头说起吧。反正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听我讲故事的人。”
将军缓口气,然后又道:
“等我讲完差不多雨也停了,到时候你就顺着东边的那条小路一直走,约二刻钟就能回到城里。走时记得关好府门。”
女孩明显一愣,不可思议的忍不住张大了嘴。她以为自己躲完雨之后,就要被灭口!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大丈夫说话应言而有信。在进行思想的激烈斗争时,将军又开口了:
“莫要害怕,肯定是会放你走的。罢了罢了,我直接讲吧。”
。。。。。。
将军幼时是在城郊的一处小村庄里长大的。无父无母,唯一依靠的只有个在当地教书的老先生。
“先生,为何我无父无母?”
一个黑发小儿向先生作了个揖,不解的问道。
“翯儿,你又为何如此问呢?”
老先生顺了顺胡须,笑呵呵回问道。
“我见那些与我一同学习之人皆有父母......”
沈翯埋下头低声道。
沈翯为谁?前文所说之将军也。
“父母之有无,又有何妨?翯儿难道吃不饱穿不暖?”
“非也,先生待我极好,如父母。”
沈翯说着说着红了脸,不好意思的闭上了嘴。
“哈哈哈,顽皮小儿!既知如此,还问什么父母?”
老先生笑的身体发抖,胡子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只得扶着桌坐了下来。
“不过是见他们都......罢了罢了,也没什么。”
沈翯抿抿嘴,挨着老先生坐了下来。
不过因为年龄尚小,坐上石凳后脚着不了地,就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老先生看这孩子心事还挺重的,也不再笑了,严肃道:
“人非生而相同,正如王侯将相与瓮牖绳枢。不过你要记得,正因不同,所以是为磨练也。或因磨练而出人头地,或因磨练而灰心丧气。”
老先生一板一眼说道,正如他平时给学者上课一般。
沈翯认真听着,端正了坐姿,两只晃悠的小脚严丝合缝的并起来。
“翯儿,我不指望你能出人头地,只愿你平平安安的,也合了你父母的心意了。”
老先生知道沈翯在意父母一事,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的说道:
“你父母是我故交,为一些缘故而死。”
沈翯瞪大了眼,正欲再问,先生继续说道:
“这些缘故我不方便讲,当然你父母也不希望我讲。你只要记着,快乐的活下去!这也是你父母最后托我转告给你的话。”
老先生讲完打了个哈欠,拜拜手示意沈翯自己去玩。
等到沈翯出了院,老先生才停下了哈欠。他目光不知看向何方,重重地叹了口气。
“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君王□□!不出二十年就要完喽!”
刚刚那番话,老先生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只得又重重叹了几口气。
......
“今日,我们来讲讲何为‘仁’。”
每当老先生开始讲课,就像是持有法力般,吸引人们纷纷进入到他的教学中来。
伴着老先生雄浑、稳重、能叫人踏实下来的嗓音,人们自发的耽于课堂。
“说到‘仁’,难免要提起孔夫子。《论语》一书中,屡次讲‘仁’。那么何为‘仁’?孔夫子因人而异,对‘仁’的阐述也各有不同。颜渊一篇曾言:‘为仁由己,而由乎人哉’;于述而,则云:‘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怎样才为仁?”沈翯问道。
“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稳固根基而乐善好施。”
“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先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指不强人所难?”
沈翯继续问道。
“其意因人而异,对,也不对。翯儿,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就要做到它。”
“可我有时不能做到。我欲如此,可结果总是非我本意也。”
“不急,慢慢来。万事循序渐进,寻其根、解其源。”
......
“沈翯,你听懂先生今日所讲的了?”
路上,几个小儿围在石桌前七嘴八舌。
“总的来说差不离,但有好多细节不解。”
沈翯回道。
“哎,比我们好多了。我就只听到先生讲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麻烦!”
“此‘仁’非彼‘人’......来,我给你写一遍。”
沈翯找了一截树枝,在地上比划起来。
“这是什么字呀,怎么从来没见过?”
“倒是很......龙飞凤舞?先生以前讲过这词,那时还专门考我了。”
“对!就是那个什么虫飞凤舞!”
“是龙飞凤舞才对。”
“好吧好吧,龙飞虫舞。”
“你这不识书的,是龙飞.....”
“好了!”
沈翯一声打断了这几个小儿争吵,他缓口气儿,道:
“算不得龙飞凤舞,我的字只是先生的十分之一才对,顶多算是飘逸。”
“那这是草书吗?”
那个最开始说“龙飞凤舞”的小孩仔细看了看,而后眼神一亮,挤着就往前凑。
“算不得草书,瞎写着玩儿的。”
“哇!厉害!”
“一撇一竖加上‘二’便是‘仁’了。关于‘仁’,先生讲了许多,我与你们解释解释:......”
“这小子不错嘛......”
老先生信步在小院里闲逛,看见沈翯给其他小儿讲解,顺了顺花白的胡须,眼睛笑的眯了起来。
“顽皮小儿,说什么字不及我十分之一......刚刚在我面前可是还自夸了一番的。”
看着他日益突出的才能与见解,先生心中自然欣慰,可是又有几分担忧。
“太过出众非善也。当今天下,趋炎附势之人众多,真才实学也只能受困于王公贵族,国之哀矣。”
老先生叹气,随手触了触刚开的野花。想来快清明了,沈翯也长大了,该去为他父母烧纸了。
......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沈翯走在先生前头,又道:
“先生,您今日怎么带我出来玩了?”
“不是去玩,是有要事要做。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一老一少在乡间野路上走着。
沈翯走在最前方,嘴里还哼着小曲儿。老先生跟在他后面,心事颇重而一言不发。
没多久,两人到了个破烂的村庄。沈翯稀奇的很,拉着先生去瞧了瞧。
“先生,这些人吃的是什么东西?血赤呼啦的。诶!走了这么近怎么没见一个小孩呢?”
老先生一见便迅速上前几步,拉着沈翯快步走出了村。
“这个村古怪的很,还是不要再去了。”
“先生,您还没有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
“翯儿,你想听吗?”
沈翯点点头,睁大眼睛期待着回话。
“翯儿,知道易子而食吗?”
沈翯摇摇头,等着下话。
“因为没有食物,所以他们只能将自家的孩子与别人交换......”
“然后吃别家的小孩,因为自家的不忍心吃?”
沈翯天真的语气道出这一残酷的真相。
老先生没说话,只是走的速度又快了些。
沈翯默默的跟在老先生,眼神黯淡,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他开口道:
“我记得您与我讲过,‘翯’字出自于《诗》。孟子曾引用过此诗,来阐述‘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当今天子是个聪明、有宏图大志的人,您不下一次跟我这样说过。如此之人,可也知这种情况?”
沈翯又道:
“此处虽是偏僻,可也在官家脚边。这样的惨烈之景,怎叫人不扼腕......天子大力弘扬儒学,可他自己却做不到。于是我想,不仅是天子的原因,归根到底还是儒学。我想因地制宜,我朝并不适合儒学、仁政。”
“翯儿,你还是太小,不懂时局。我想,天子固然知道这些,可他这样做,定是有自己的原因。朝政也是很阴暗的,翯儿,你不适合这些。不要再想了,咱们继续上路吧。”
二人走了又有半个时辰,均是一言不发,其中沈翯最是如此。
“到了。”
老先生一句话唤醒了沈翯的神智。
沈翯看到眼前一片苍凉之景:小山丘顶上杂草丛生,偶有几处斑驳的分布有野花。花的颜色很素,以白、黄色为主。
刚下过一阵小雨,叶与花瓣上还乘有露珠。
眼下,也仅有这些在微弱阳光下,熠熠闪着光的露珠能为这片疮痍之境平添几分颜色。
荒草地中央伫有两块通身漆黑的墓碑,字迹模糊已经看不出什么了。
“那是你父母,也就是沈大将军夫妇的墓。你是一岁多才送到我这儿的,送来前均是与你父母一同生活。现下想来,你也记不起什么了。”
老先生叫来沈翯,让他在父母面前好好磕了三下头。他又把自己准备好的酒与蒲公英一同塞到沈翯手里,示意他给父母送去。
沈翯恭恭敬敬的做完这一切后,默默无闻地站在老先生身旁,低着个头、情绪愈发低落了。
“我父母,他们怎样?”沈翯声音有几分不正常,比以往嘶哑了些。
“他们嘛,这二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呀!尤其你母亲!当年她一身戎衣,随你父亲一同作战拿下不亚于你父亲的战功。也是那年,这二人成了婚。”
“说来也怪,你母亲堂堂一位参知政事嫡长女,却去学她辽国来的母亲那样学什么武术。可偏偏你爹就瞧上了,当时你爹说:‘我就看不惯那些小女儿作态的什么大家闺秀,照我看大家闺秀就得是静絜那样,既能操持家务、又能带兵打战!老天啊!我这可是三生有幸才遇上这样一位好媳妇啊!’说着就又要拉我去喝酒,还是我夫人通知的你母亲。她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拽着人就走了......”
兴许是年纪大了,总爱说青年时的去世。老先生难得话唠一回,拉着沈翯说了许多。
...
“我父亲竟然是这样的?”
“那可不!顽皮的很,连你也比不上!他那会儿带着人就去找人家事了,活脱一个混世魔王。也就是你母亲来了,他才改了许多。在外人看,那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家就黏着你母亲,半步不离的那种。你母亲苦啊,还没你的时候就得看四个儿子......”
“啊?什么四个儿子?”
“哦,我还没跟你说呢。你原是有三个哥哥的。”
沈翯的眼睛“嗖”的迸射出小火苗来,等着下话。
“不过可惜,在你出生后不久便去世了,再之后便是你父母的离世。唯一庆幸的便是灭你兄长的那些蛮人最后被你父母出兵讨伐个一干二净,我怀疑这与你父母的离世拖不了gan......翯儿,我不能再跟你说了,别去瞎想什么,明白嘛!你父母及兄长的死亡是上天的指令,不是什么旁的,可懂!!永远不要掺到这浑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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