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般惊诧，齐栩当即冷笑一声：“怎么，你当为师眼瞎心盲，打量着就这么养个不明不白的人在屋里，想瞒我多久？”
沈灵均抿紧了唇，不做声。齐栩续道：“你与他的关系，我自不需言。就凭这几日他昏迷未醒，你方寸全乱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就能猜着一二。”
沈灵均微低下头：“老师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那你倒说说看如何疏忽了？”齐栩眯着眼，似笑非笑。
沈灵均思忖片时，道：“我只当逃出了阑州城便可再无可惧，放手来处理京里的事。后来又赶上阿晚……苏公子抱恙，便疏忽了，沈熹，他的手可不止在阑州城，更可伸向长安。”
“老师所说外间的风云，学生斗胆猜测，大约是前日在兰绫坊让人瞧出端倪，他们便从沈熹那儿打探出苏兆晚是药王庄人，由此而生风波。”
齐栩总算面容稍霁，哼笑：“倒还没全傻。”他招了招手，示意沈灵均上前。沈灵均这才得以在他茶桌另一侧落座。
老太师递上来一支短笛，是翠竹打磨，又有工笔题字，翡翠似的通体青碧。沈灵均接过，手一使劲，捏碎了笛身，竹节处露出了一角麻布来。这是落蝉从兰绫坊中送来的消息。沈灵均不敢怠慢，忙抽出来看。
读了一阵，他长眉深深颦起。
“如何？”齐栩声色未动。
沈灵均抬眸：“仪醉轩好生歹毒，竟污蔑阿晚是妖人！”他将那巴掌大小的布条地上去：“师妹信中说道，自我们那日走后，轩中女子便莫名地生起病来，面色青白带血丝，卧床不起，形如中邪。可……可这分明是……”
齐栩点头，接口道：“分明是她们错服‘孤鸿羽’所致，却想把污名栽在苏公子头上。”
他眼光毒辣，沈灵均心下稍安，片刻，心头疑云又起，道：“可……如此无稽之谈，怎会引得那么多人信服议论？”
“你当你那二叔是吃干饭的？”老太师懒懒看了他一眼：“他让你们知秋堂长安分舵的一并传谣，说苏公子在府时便克死了沈老爷，后来又将半个阑州闹得天翻地覆，如今已然死伤数百人。”
百姓闲来无事便爱听些市井传闻，尤其是苏兆晚堂堂一男子竟给知秋堂沈老爷做妾，后来又与沈家大公子、当今炙手可热的大理寺少卿大人沾染不清。如此伦理艳事，更是传得沸沸扬扬添油加醋，没过多久，苏兆晚在乡民口中便成了狐妖转世、蛇蝎成精，专吸人精元的妖孽祸水。不仅在阑州城害死沈老爷，如今又跑到京城来，一来便将唯一到过的兰绫坊中人祸死。
如此不详，引得人心纷纷不安。
“灵儿。”齐栩喊了声，让沈灵均回过神来，“阑州城内，除了苏公子外，是否还有其他的药王庄人？”
沈灵均心下一沉：“苏妤……”
“那就是了。”老太师道：“否则，沈熹也不敢无端说出，阑州城死伤百余人这种话。”
“老师的意思是，苏妤在阑州城，大肆杀戮？”念及此处，沈灵均指尖凉了半截：“怎……怎会！苏妤当时当时虽召唤了药王蜂伤人，可事后必定以解毒为条件，换得沈熹释放其余的药王庄众人，断不会没有后手。除非……”
老太师道：“除非，沈熹根本没打算与她达成什么条件。那苏妤失女多年，心性早已疯魔，他沈熹稍稍相激，难保苏妤不会与他鱼死网破。”
为了将苏妤、将药王庄众人推成众矢之的，沈熹竟能如此狠辣，丝毫不顾及阑州城那些被他煽动的百姓，更加将自己知秋堂中了药王蜂毒的弟子们视作弃子。沈灵均分毫不敢去想象如今阑州城中的惨状，狠狠抿紧了唇。
齐栩拿茶碗，轻切了切，撇去上头浮沫：“那你可知，他们此举何意？”
沈灵均沉吟片时，轻声，却斩钉截铁道：“……他们想要阿晚。”
老太师轻扬了扬眉，沈灵均续道：“他们想要苏兆晚手里完整的‘孤鸿羽’药方。虽然我尚不知他们如此执着于此方的目的究竟为何，但想来必是极为阴损歹毒的，否则，知秋堂和兰绫坊断不会这般费尽心机。”
那夜苏兆晚无意间撞破红鸾、珠雨她们之事，虽没有直接看到宁月尸身，却已足以让红鸾心生疑虑。随后他又躲过了红鸾袖中的迷香，在红鸾眼中，他再不可能是普普通通的沈灵均的姘头这么简单。苏兆晚是药王庄少主，手握他们多年求不得的“孤鸿羽”药方，又与她们几个都打过照面，保不齐日后大理寺查案他便是不可或缺的人证。
以上种种，不论哪一条都让兰绫坊对他志在必得。
“他们知道，目前阿晚在我大理寺，得我们庇护，轻易动他不得，因而想营造个骑虎难下的局面，让民愤民怨迫使我们不得不将人交出去。”沈灵均捏紧了拳。
自然，还有一事，他没说出口但两人都心照不宣，那便是，如若苏兆晚当真被污蔑为不详祸水，大理寺若还强行庇护，那便会落个包庇妖人的罪名。
大朝最忌涉妖涉巫，如若大理寺这套污名坐实，不光要得朝廷降罪，兰绫坊这桩案子恐怕也需易手另派，再不能让他们去查。
能想出这般阴损的法子的，恐怕不是红鸾这等风月女子，也不会是沈熹这干商贾之辈，能熟悉律法又将朝政玩弄于股掌的，只可能是朝堂漩涡中的人。
他们的对手，已然远超沈灵均的预想。
“灵儿。”老太师搁下茶碗，道：“我星夜前来，便是料想他们即将对大理寺动手。不论他们使何招数，你需早做准备。”
沈灵均道：“学生明白。明日，我便持少卿令，以缉查官员嫖妓为名派人封锁搜查西市。”
齐栩皱眉，摇了摇头：“虽说我朝禁止朝廷官员押妓，可落实起来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凭此封锁西市，顶多抓几人问话便罢了，又于大局何益？”
沈灵均道：“学生打算先发制人，西市若被我们管控，那几日暂时不会有什么大动。并且，彻查官员狎妓是假，搜寻旁的东西才是真。”
“有什么要紧的证物，要你这个时候去搜寻？”
“有数十名阑州失踪的六龄孩童，我怀疑，此刻便被困在那附近。”沈灵均抬眸，定定看着齐栩。
这也是他看了苏兆晚配药后，忽然才想明白的。
知秋堂和兰绫坊这些年来潜心研制配“孤鸿羽”，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沈灵均能想明白他们为了得到“血棠花”等配方药材，便直接端了药王庄夺取人家几代人的存货；也能想明白他们为了试药，连连戕害无故少女。但却怎么都想不明白，那日仁心盛会，他们给那么些个五六岁的孩子额上点“循蜂”到底有何用处。
直到苏兆晚得了口诀前半句配出“孤鸿羽”后，他登时豁然开朗。“六龄稚子三朱心”，原意本是挑选六年生的“三蛛缘”，削取其芯当药用。
知秋堂一知半解，以为要找六岁的孩子入药。
他们这些年既敢杀害那么多女孩子，再多添几个六岁的稚子又算得什么？
知秋堂和兰绫坊急于配药，这几个孩子极有可能被他们关在某处，现如今那些孩子命悬一线，而大理寺又岌岌可危。倘若此次顺利，他能救下那些孩子，又能以此为凭名正言顺查抄兰绫坊，解了一场危局。
倘若当真找寻不到，能束缚他们手脚几日也是好的，至少给他一些时间好好思索对策。
沈灵均道：“不论如何，大理寺与朝中那位大人物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我是奉陛下密旨亲查此案，断不能出师未捷，放任兰绫坊继续为祸。”
他话音未落，外头便听有人叩门。
齐栩刚听完沈灵均说孩童失踪之事，心中正愠怒，朗声斥道：“敲什么敲，没半点规矩。”
门外的显然吓了一跳，诺诺连声。沈灵均看了看更漏，这才刚刚黎明，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安抚住老师，便将人叫了进来。
来的是方才的少使，他进门快步走到二人跟前，低声道：“太师息怒……启禀太师、沈大人，门外……有人闹开了。”
“什么？”沈灵均心里一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