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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空气中泛着阵阵泥土飞扬的湿气。
商玨一步一步踩在通往金华宫的路上,紧绷的脸孔看不出内心的任何一点情绪。
于宽德亦步亦趋的跟在商玨身后,淡淡地说:
"陛下,似乎是要下雨了。"
"嗯。"
极短的回应,商玨没停下脚步,脚下的步履反而似乎更重了。
重的就像是,要在这夜里,掀起最狂的雷电,落下洗恶的疾雨。
"把门打开。"
于宽德让守在金华宫外的守卫即刻将由外落锁的宫门打开。
自太后被软禁于金华宫内,除了送餐盒入内,连照顾太后凤体的洛太医也仅能在商玨应允的前提下才能入内。
宫门开启时的咿哑声似乎传至金华宫的内殿,原本漆黑一片的室内点起了一盏微弱的烛火,接着没多久,守夜的芩襄手握着灯,从内迎了出来。
"奴婢参见陛下。"
芩襄见到商玨在这样的深夜前来,怕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今日太后的探子没有按时将消息送入宫,太后先是每隔一个时辰便问她一次,探子是否回信,一直等到午后也不见探子来报,这便让太后惴惴不安了起来,她也只好不断地宽慰太后或许是探子被事情耽搁了,明日定会有消息。
但无论是太后,或是她,都明白这当中应该是出了差错。
只是不敢,也不能面对这穷途末路之境。
"太后歇下了?"
商玨停下脚步,伫足于梁太后的寝殿前。
"回陛下的话,娘娘还未安置。"芩襄没说的是,梁太后一整晚静默的坐在床榻上,像是就要这么坐着一夜至天光。
"哦。"
商玨的回应有些不置可否的上扬。
"通传吧!朕有要事要与太后说。"
商玨才刚吩咐,寝殿里已传出太后虚弱的叫唤。
"芩襄,还不快请陛下进来。"
"是,奴婢遵命。"
芩襄赶紧将半掩的门大开,恭敬地请商玨入内。
寝殿内仅有一盏微弱的烛光,商玨入殿后看不清坐在床榻上那披散着发的太后是何神情,正如太后也看不清,当初那个年幼登基任她摆弄的小皇帝,现在已不再是他们的傀儡,一腔的愤恨与计策,都深藏在那具年少力壮的躯壳内,静待时机,肆意迸发。
"皇帝来啦。"
梁太后甫开口便感觉嗓子眼疼得厉害。
"夜已深,您为何还未歇息?"
商玨的问话虽短,却让梁太后马上捕捉到重点。
商玨没有唤她母后,而只用了一个简单的"您"字称呼。
梁太后轻轻一笑,看来今晚商玨就是要来将两人这虚假作呕的母子关系给作个了结。
"哀家睡不着,正好陛下来了,陪哀家说会儿话。"
梁太后让商玨坐下,商玨只是淡漠的站着,一动也不动。
梁太后见到此状,也不勉强。
原本他们也就不是什么能坐下谈心的关系,就这样吧!
梁太后没开口问商玨深夜来访欲为何,自顾自地缓缓道出那些旧事。
"哀家这段日子被锁在这金华宫,想起了不少事。哀家未出阁前,曾经为了躲避入宫而离家出走,因为不想象金丝雀一样被锁在这个深宫大院,也不愿与众多女子争抢一个男人的宠爱,但后来哀家还是亲手将自己锁进了这宫里,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东西,哀家将以往闺阁女儿那些懦弱与骄气都丢了,用狠戾与手段,将自身武装起来。"
若是商玨此时能清楚看见梁太后脸上的表情,定能从中察觉到她恍如隔世的沧桑。
"哀家入了宫,因旧疾无法怀上龙子,先帝虽仅立几名妃子,但除了哀家,皆有所出,就连身子羸弱的舒妃,也生了个公主。"
梁太后短暂的停顿后,继续说:
"只有哀家,什么都没有。"
先帝钟情于已故的淑妃,与她生下了三名皇子,一名公主,另有三位妃子,也都有诞下皇嗣。
"你知道看到淑妃的孩子一个个死去,淑妃肝肠寸断心绞如亡的模样,哀家心中并没有半分的怜悯,反倒是痛快。陛下钟情于她,却立哀家为后,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她的下场如此,就更加可笑。"
梁太后轻轻地笑了一阵。
商玨此时手紧握着拳,隐忍不发。
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他这样在心中低吼着。
梁太后见商玨没说半句话,特意向他解释。
"陛下千万别误会,淑妃她的孩子不是哀家害死的──"
"朕知道,是贺贵妃。"但他也知道,在其背后谋划怂恿之人,还是梁太后。
"没错。"梁太后并不意外商玨会查出这件事,她也一点想隐瞒的心思都没有。
"贺贵妃当时在宫中可是飞扬跋扈的很,仗着外家手上有点兵力,就想与哀家的母家抗衡,她外家也禁不起深究,一挖全是贪污腐败行贿之事,孩子也跌个跤磕破了脑袋就没了,怨不得旁人。"
梁太后说完这段,转过头盯着商玨。
"至于你的母妃,倒是个守规矩的,平日也娴静,带着你到御花园游玩时也总是温婉呵护,先帝一来,那画面如诗般美好。但就是过于美好,令人生厌。"
美好的令人生厌!
这还是头一次,梁太后的形容让商玨不自觉的身心一震。
"先帝的孩子里,哀家真的最喜欢你。"
梁太后回想起当时初次见到商玨的场景。
夏日的午间,荷叶连连盛接着短暂的骤雨,雨过天晴之际彩虹入空,疼了一天一夜的婉妃终于诞下了一名皇子。
她随着先帝去探视婉妃,也看看孩子。
初生婴孩面红如赭,称不上好看,反倒有些滑稽。
她原本也就是顺应先帝去抱了会儿孩子,却让孩子那小小的掌给揪住了手指,突然就不舍得放下了。
她的孩子被送离她身边时,也这么点大而已。
"你刚出生那会儿,哀家抱着你,那小掌连哀家一根手指都兜不住却还是紧紧抓着,哀家当时,是真喜欢你。"
梁太后淡淡地说着。
"后来你大了,与婉妃那其乐融融的模样哀家看着就不痛快,于是把你带了来,但越是看着你,越是想起一些旧事,所以也就把你丢着,时候到了再让嬷嬷带你回去。"
梁太后当时想着的是为何自己与孩子被迫分离,婉妃却能与自己的孩子日夜相伴。
她不甘心。
"至于你的母妃,哀家只让人告诉她,若是想你能平安长大,每日的避子药一定要一滴不剩的喝下,否则,后果自负。"
商玨听到这儿,全身都忍不住轻颤。
原来,母妃纵然知道汤药里有毒还是一天不落的喝,都是为了他。
"你──"
商玨再次开口,语气中充满了怒意。
但梁太后将这些过往娓娓道来之后,她的精神已然挣脱了这躯壳,再无所顾忌。
"陛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哀家全都可以告诉你。"
梁太后知道商玨在这些年装病的日子定是将许多事都查了个遍,所以她也不打算瞒。
照着计划,现在京城内外的部署皆已就绪,纵是兄长不可信,她的人也能轻易拿下京师。
"不必了。"
商玨漠然回绝。
"您就说到这儿吧!接下来,换朕来说给您听。"
"哦!哀家洗耳恭听。"
梁太后轻轻一笑。
"今日您的探子还未给您送消息吧?"
商玨的问话,让梁太后身子一僵。
"您这些时日传出宫的手信,以及送到您手上的回信,所有内容,朕都已经看过了。"
"什么?"
梁太后颤了颤,她回忆起装着手信的竹筒及回信皆是封蜡盖上密印,并没有任何被开启过的痕迹。
那商玨怎么会?
"您手上的密印,早就被掉包了。"
梁太后闻言一惊,亟思恐惧的回想究竟是谁将她的密印掉了包。
在金华宫应值的宫人们这么多,想起每一张脸孔,梁太后都觉得有可能是那人做的手。
她自认她的密印藏的如此隐密,定不会被查找到,没想到──
"托您的福,朕才终于知道除了秦家与樊府,您手中还有另一家的兵力相助。以往从未觉察,还是这次的密信让对方的身份曝了光。一旦清楚身份,要拟定对策就容易多了。"
商玨从未想过这人的心思竟会藏得如此之深,若不是这次他让人只跟着太后的探子,别打草惊蛇,可能不会知道接头的人竟是那位。
梁太后呵呵一笑。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晚了。"
按着计划,取得京师的布防后他们便已将兵力部署完成。十日后,联合军将在京师外三百里处会合,二十万大军,直逼京师城下。
"不晚。"
商玨缓缓走到梁太后身前,微弱的烛火正好使得阴影将他俊秀的脸遮去一半,梁太后从未见过他如此堂而皇之显露的阴鸷神色。
"您给对方的手信是十日后,但对方收到的,却是二十日后。"商玨一笑。"您说,十日与二十日,您的人还能有多少人在京师会合呢?"
"你、你说...什么?"
梁太后此时此刻才意识到不对,她的人不会在十日后会合,只可能在十日后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这不可能!"梁太后喊道。
"有什么不可能的?"商玨挑眉问。
"秦家跟樊府虽看似与您大哥互通一气,实则不然,新任的秦大当家对你们那些谋权篡位之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同意出兵力仅仅是为了西祁国王子宝明音。"
宝明音如今已同意与他结盟,那么秦家的兵力,也就会对商玨投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