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十年。
往日一片盛景的金陵华街混乱非常,已是午夜时分,灯火接连亮起,惊醒的百姓草草披了衣服,带着几分好奇出门,却险些被引发这片混乱的源头吓个魂飞天外。
“东宫失火!东宫失火!”
金陵正中那片辉煌的建筑被火光映照,在幽幽夜景中显得比平日更加耀眼。
而火起之处,正是当今太子所居。
火势盛大,眼看整个东宫渡上了火,火舌就将要舔去他处,被此情此景震慑住的百姓才恍然醒悟,纷纷提了桶盆便赶去救火。
当此时,守宫门的御林军早已赶去控制火势,百姓此时也根本顾不得什么礼节,来者皆入。
肃静安宁的皇宫千人言万人语,零散嘈杂的话语中,有些却格外刺耳,像是一道道惊雷劈在了众人的心上。
“太子殿下方才冲进去了!”
“小皇子也在里面!”
此话一出,在场知道些皇室内情的人,都能猜到今夜玄机何在。
究其原委,还要从明德帝,也就是先皇当朝说起。
先皇在世时,虽明世风扬国威,却格外宠信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陈氏。
陈氏借着这份溺爱,扶持起了陈家满门。当朝弊端亦遗留后世,先皇过世,当今皇上尚且十余岁,已是太后的陈氏顺理成章垂帘听政,到此时,陈家已是权倾朝野,刘家天下几欲改姓。
好在皇上并不甘于现状,与此外室周旋十数年,将朝廷半边天下换成了自己心腹。可惜的是,皇上生来体弱,仅仅而立之年,就已有灯枯之相。
.关键在于,虽嫔妃众多,皇上子嗣依旧不丰,除去太子与小皇子,也只有皇后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
如此思来,东宫这一把火,元凶倒像是显而易见。
两位皇子幼时,太后施压将太子与小皇子分开,一个只学文一个只习武,而太子还要送去由她教导。
明眼人都知道,陈氏是想培养一个听话的傀儡和一位有勇无谋的莽夫。而就算是这样,陈氏还是不放心,见皇后腹中又有一子,便想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一对兄弟杀了了事。
今夜大火,烧的不仅是东宫,同样是刘皇室的脸面,而太后挑这样一个时机,除去皇后临盆,也可能是,皇上已经……
“丞相到——”
在众人心思飞远时,一句官驾将他们拉了回来,见是太后的亲侄——丞相陈羽,都停了下来,纷纷行礼。
陈羽见此火势,倒也不急,不紧不慢道:“各位无需多礼。听闻太子与小皇子尚困于火中,救火要紧,继续,继续啊。”
发过此言,陈羽与一众下属便立于大火几丈远,见已有被控制之态的火势,问到:“不是要杀刘琙吗?太子怎么也进去了?”
“禀丞相,刘璟本是支去了宫外,不知何时赶了回来,冲进了这大火,应是救他那弟弟。”
“哈?蠢材。”陈羽啧啧两声:“不过也罢,这不是还有皇后肚子里那小贱种,两个都死了倒也不妨事。”
“是,是。如今这大火,小的就不信……”
陈羽身旁小厮陪笑尚未陪完,就听火场那处一阵骚动,仔细一听,竟是那处在喊:“出来了!出来了!还活着!”
小厮顿时笑不出来了,陈羽脸色一变,紧走上前,道:“谁还活着?”
眼前场景立马给了他答案。
只见东宫一处侧门,一个单薄的身影踉踉跄跄跑出来,众人迎上去,正是太子璟!
他身上披着一件几乎要烧起来的、半湿不湿的布,可尽管有这层布的保护,在他的华服上,依旧有好几处被火烧出来的窟窿,火星在他身上还欲再起,身后大火舌舔来,活像要将这个孩子卷进火海,烧个骨肉全无。
这位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一身狼藉,身上火伤不计其数。而在他的怀中,幼子被护得严实,除去面容灰黑,并没有明显外伤。
数百人的目光中,他护着年幼的弟弟,一步步从火海中踏了出来。
这场包含着诡计与祸水的大火,终究没能要了刘氏兄弟的命。
有人上前,想接过他紧搂着的幼儿,却被刘璟尽数拒绝。他径直走向了陈羽,这位太后最为宠赖的侄儿,这位权势甚至大过作为东宫之主、未来帝王的自己的,当朝佞臣。
接着,本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陈羽面前跪了下来。
“东宫失火乃幼弟掀翻火烛所致,恳请丞相与太后美言,”少年方才已经花光了所有气力,此时颇为虚弱,说话有些气喘,却又极力压住:“望太后勿责幼弟,所有过错,璟一人承担。”
“另,幼弟垂危,烦请御医相救。璟无能无为,若有幸即位,皆听太后遣派。幼弟顽劣,亦将远离朝堂。唯有此一愿,望丞相相助。”
陈羽脸色并不好看,刘璟怀中的刘琙身体瘫软,看上去是昏死了过去,不知道程度如何。如若当真垂危,只要稍稍拖延,或许这位小皇子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但如今千百人看着,有百姓有官员,当今皇上在朝中埋下的臣子或许也在,太子这副姿态,虽是服软,却也是保住刘琙的妙招。
他这一跪,在场人皆知当今皇室处境到底如何,而看刘璟这架势,大有御医不来他就不起的准备。此时若不妥协,激起民愤,对陈家并无益处。
但今夜所为也不是对陈家毫无益处,刘璟这番话,便让太后有理由将刘琙打发到庙堂之外,如此跟杀死他也并无太大区别。
几番考量,陈羽发话道:“快,去请御医。”
说罢,伸手去扶刘璟,假意道:“殿下快起,本官小小丞相之位,可受不起太子大礼。”
刘璟果然不起,道:“丞相为朝廷分忧,其中功劳不为璟能比较。况且幼弟情况不明,不宜妄动,还请丞相准璟跪礼。”
这小太子虽然年仅十一,可平时那些圣贤书却没白读,说起话来滴水不漏,陈羽也不好再接话,背手立与一旁,静等御医赶来。
冲天的火苗已有颓态,扑火的人手里忙着,却也不忘扫几眼过来。目光中心的刘璟不为所动,只是不停地探着刘琙的鼻息,并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灰尘,而自己身上正在流血发痛的伤口,他却浑然不在意。
他的心中全然是对于这个弟弟的愧疚。
他们兄弟二人,一月得见一次。刘琙次次天亮便来,月落惜归。
可就是这难得的一日,他却让幼弟蒙此大难。若是他傍晚没有跟着莫名出现的小吏离开,若是他再多留心一点,刘琙也不会变成这副样子。
几经探息,御医终于匆匆而来,刘璟这才慢慢站起,一步一瘸迎上去,将刘琙手腕扶起,以便御医把脉。
来者黄老御医历经三朝,见证皇室巨变,对这两落魄兄弟也是挂心,速给刘琙查完脉象,道:“殿下无须忧心太过,小皇子因蒙汗……因一些原因昏睡,又经浓烟熏呛,这才虚弱至此。但脱离火场后通了新气,也得以缓解一二。只要稍作休息,再服下老身这味药便无大碍。”
刘璟接过黄老手中的药包,这才松下气来,躬身道:“谢过。”
说完便朝寝宫去,黄老拦住他,看向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是劝道:“太子殿下所伤比小皇子严重许多,不及时处理,怕是要化脓的。”
“无妨。”刘璟却是没有时间在意自己,陈氏选在今天动手绝不是偶然,他得尽快去确认父皇与母后安全与否。
近些年父皇一直暗中拓展皇室势力,却也瞒不住太后那老狐狸,已被陈氏一族视为眼中钉许久。
他本就忧心陈氏会借父皇身来体弱这一点施诡计,如今东宫大火,怕也是陈氏对于父皇的警告。或者说,陈氏认为父皇已经管控不住,想要换个提线木偶了。
身后火光愈发黯淡,先前亮如白昼的东宫,此时也默默沉寂下去,只留下断壁残垣。
它的主人如它般落魄,抱着昏迷幼弟,忍着腿伤带来的剧痛,快步奔向这偌大皇宫中尚能信任的两位血亲。
可天并不站在大夏皇子这边。
就在东宫大火被扑灭的一刻,寝宫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哀乐。
刘璟当即征在了原地,恰在此时,陈羽从身后不远处踱步上前。
他自方才就跟着这位太子殿下,等的就是此刻。
陈羽躬身拱手,面上表情并无哀痛,反而挑衅,接着,他拿腔做调:“殿下,请节哀——”
刘琙,“琙”同“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