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为臣>第七章

  夜沉似水,仁寿宫周遭已然恢复平静。

  可仔细去听,能听到远处仍有刀剑相交之声,刘璟于是问道:“宫外逆贼还未除尽?”

  刘琙既答:“来时太急,破了宫门便先领了轻甲来,我三百轻甲,三十鸦羽在外对敌,皇兄无需担心,虾兵蟹将罢了。”

  “这便好,”前路转了弯,月色照下,刘璟发觉身上血迹重得发黑,叹气道:“经年未见,如今这副姿态,也是惭愧。”

  刘琙在他身边极不安分,一步一跳,半点没有方才的架子,听他如此文绉地说话很是奇怪:“皇兄为什么对我这般客气?”

  “朕……”刘璟抬眼看他。

  两年前刘琙身量尚及他肩,如今已然与他差不了多少,这种落差让他心境产生了些许变化,却又说不出道不明,方才却不经意间在言语中显露。

  或许不能再将他当作孩子看待,刘璟心道。嘴上却转了话题,道:“无事,还是快些去接阿璃吧。”

  刘琙见他不说,也并未深究,毕竟今后他与自家皇兄有数不尽的时间相处,倒也不怕这些许生分。

  两人一稳步一跳步,朝着仁寿宫寝殿去了。

  宫外杀伐声漫天,仁寿宫中二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们到时,陈枫正与刘璃下着棋。

  刘璃见皇兄来,本想弃了棋盘跑向他们,可见刘璟满身血迹,一时被吓在了原地。

  刘璟进来时便将剑放于屋外,可身上血迹却没有办法遮掩,他自知自己这副样子吓人,只好轻声哄她道:“阿璃乖,到皇兄这来。”

  陈枫见他如此小心翼翼,以为他是怕自己对刘璃做什么,忽地笑了一声,道:“陛下不必费此心,哀家老了,就是有心,也不见得能动得了璃儿。”

  刘璟不理她所说,还想再唤,就听她继续道:“是璃儿告诉你,陈羽何时动手,动手为何事吧?”

  屋内三人目光一瞬全都投向了她,刘璟事先与刘琙提过那张纸条,虽有猜测,却也没有证实。此时从陈枫嘴里说出来,她难道一早就知道?可她为什么不揭穿,若此事她知晓,那其他又如何?

  刘璃也是不可置信的模样,刘琙上前将她抱了过来,她才反应过来,看向他,认了小一会,才脆生生喊道:“琙哥哥?”

  刘琙颇为心碎,道:“两年未见,就认不出我来了?”

  他一身甲胄,又不像两年前那般散发,加上身形变化,刘璃自是有些陌生。

  陈枫接了他的话,道:“已经这么大了,还真是时不等人。”

  “本王倒不觉快,”刘琙对她丝毫没有好脸色,眸间沉沉,道:“千百次日月轮转,盼及今日,灭你陈家。”

  刘璟在意的倒是另一点,道:“朕与小晋王的谋划,你知多少?”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不允许事态再出现任何变化。

  陈枫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却也不能为全局带来什么反转:“不知具体。你们所为当真隐秘,做得很好。只是可惜……”

  她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一下有了波动,道:“哀家当年,也是如此取得这高权。”

  “刘璟,”她唤了一声:“你在哀家面前,真是像极了哀家当年。”

  刘璟知道她十六入宫,此后第七年即皇后位,却不知其中关节。

  可能在后宫众多嫔妃中崭露头角,最后夺得皇后位,定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她如此说,当年想必也是步步为营,但无论如何,这些都是旧事,她提及又是为何?

  陈枫看向了刘璃,刘琙搂着妹妹,回了她一个白眼。

  陈枫不甚在意,轻笑一声,道:“哀家也不想多唠叨。只是阿璃自幼在哀家身边,如今哀家要走,不免忧心以后,想教你些事罢了。”

  刘璟本想说他自会照顾,忽而又想到陈枫弑兄一事,并未开口,而是听她继续道:“璃儿聪慧,若不是哀家发觉书房笔墨未干,也是想不到她会向你报信。”

  “哀家幼时,与璃儿不免相似,”忆起从前,她不免叹气,仿佛那是久远前世:“那时聪颖,素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也是心高气远,觉得自己定会乘风扶摇直上,不服世人对女子的成见,一心想在庙堂争得一席之地。”

  可她终究没能逃过那成见:“直到二八好年华,哀家在城郊水榭遇见了先皇。哀家并不识他,只知道青山好景,他谈吐风雅,知论颇深。便与他诗酒作画,一壶好酒尽了,天晚惜别。”

  陈枫苦笑一声,其中凄切不为人道。

  而刘璟已然猜到后来事,估算了一下祖父当时年岁,已是知天命之年。

  果不其然,陈枫接着道:“哀家本将他当忘年交,谁曾想他真龙天子,一道圣令便要让哀家入宫。哀家正是心志高远之时,哪肯困于宫室之中,本想拒死不从,可一向偏爱哀家的兄长,却跪地相求,以陈氏一族逼哀家答应。”

  此段旧事居然还有如此秘辛,刘璟算是理解了她后来为何弑兄,但却不为所动。

  她少时虽可怜,可她在先皇死后垂帘听政,杀太子另立,又害死他父皇。两人仇深似海,他断然不会听几句诉苦就放过她。

  只是回了她先前那句,说要教他的话:“朕定不会让阿璃如你那般,不必多说。”

  刘琙算是听出了所以然来,反驳道:“阿璃自有我们护着,别将你那兄长与本王皇兄相提并论。”

  “呵,”陈枫布上皱褶的脸牵起笑来,质问道:“哀家面对的尚且是陈家一脉,璃儿呢?她贵为一国公主,若将来她的姻亲涉及大夏利益,她面对的便是满朝臣子,是天下黎民!”

  她状似逼问:“到那时,你二人又如何抉择?”

  陈枫情绪波动非常,这段往事改变了她的一生,困于深宫的旧忆涌现,她不等接话,继续道:“哀家不想听你们冠冕堂皇的回答,你们刘家与哀家仇深哀家自知晓。只是璃儿自幼便是哀家养大,脾性乖巧才姿聪颖,种种都像极了哀家,怕她步哀家后尘,才如此多言。”

  说罢又添道:“如今哀家要说的已然说尽,只希望你始终记住,不要让哀家在天有灵看到璃儿受罪!都去吧。”

  听她还要赶人,刘琙手中寒芒一现,冷声道:“还以为自己是太皇太后?这般姿态,真当我们是来陪你谈天说地!”

  “阿璃无需你来操心,你既知道她贵为大夏公主,就应该知道大夏在父皇手下,曾威震天下,无人敢犯!”刘琙将刘璃送到刘璟怀里,示意他们先出去,袖中刀已然现出:“你若担心她被送去他国联姻修好,皇兄就重现那盛世,大夏国威之下,周边小国哪个又配要我大夏公主!”,

  陈枫大笑起来,那张多年未施粉黛的脸依旧风韵犹存,状似癫狂,却又平白生出了邪魅:“好!那你们便要记好了!大夏公主刘璃,今后自在如风,定不会委身婚嫁!”

  说完从身侧拿出一瓶酒来,道:“不需脏你的手!哀家此生,本应在那日水榭了结,苟活至今,算是黄粱一梦。因一壶酒与你刘氏起的孽缘,就由这壶鸠酒了结!”

  陈枫此一生,年少时为父兄所困,婚嫁后纠缠于先皇身侧,陷入权争。

  后来手握天下权,反而忘了自己年少时的抱负,一心控权。

  直到刘璃出世,许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幡然醒悟,这才逐渐放权,让陈羽等人得势。

  迟来的释怀,或许是她对当年自己的交代,亦是一种放过。

  刘璟叫住刘琙,道:“阿琙,依她之意吧。”

  刘琙便就此收刀,同二人转身离去。

  陈枫取杯斟酒,毒酒微荡,一如那年好山水,她坐于水榭中看水波荡漾。

  一杯尽了,她转首看刘璃,小姑娘眼泪在这一瞬断了线,伸手向她。

  陈枫却做挥手状,嘴角溢出鲜血,眼睛却透着笑意。

  她对着刘璃,亦是对着数十年的少女:“一重山水……一重险,愿你……度过……漫漫……山。”

  屋外有风起,似是为她来。

  她本该如风般自由,却困于方寸之地蹉跎一生,错,错,错。

  如今杯酒释怀,终得乘风归去,莫,莫,莫。

  文末化用陆游词《钗头凤 红酥手》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