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为臣>第二十七章

  长夜过去,刘璟将佩剑放去腰侧,腰背被硌得生疼,他却好似失去了知觉,站起来时并没反应。

  方出陵园,他便看到了站在出口的老者。

  齐晟好似在此站了一夜,脸上神色比之昨日灰败了不少,刘璟上前去:“齐将军?”

  齐晟回道:“陛下。”

  视线却被他腰上那抹红色引去,他苦笑着摇头:“这孩子还真是,唉。”

  话至一半又缄了口,倒是勾起了刘璟的好奇,追问下,齐晟像是也愿忆及往事,便缓缓道来。

  多年前齐晟在西北寻到他,那时刘琙还只是个小娃娃。

  如玉似的孩子在那片粗犷中格外显眼,他生得好看,却是一双薄情眼,那副黄沙中稍稍回眸的冷冽相貌,让阅人无数的齐晟也不免多看了几眼。

  一如这双眼睛,初识的刘琙拒人千里,齐晟花了好些功夫才勉强获取他的信任,可就算如此,还是要面对刘琙或多或少的试探。

  直到半年后,齐晟帮他组建起一支军队,刘琙才全然松下戒备,尊他一声师长。

  接触得多了,齐晟就发觉这孩子超乎寻常的偏执,练兵场上,他人是练功,而他是拼命。

  齐晟原以为他是狂热于习武,可多少次他对兵器的厌倦都被齐晟瞧在眼里。

  而每当此时,他都会放下手中剑,独自一人爬上高坡,少年人单薄的背影融在天地间,他的眼睛望向远方,其中是易懂的思念。

  那是京城的方向。

  唯独此一刻,他才觉得这孩子像是有血肉,而不是先皇所锻造出来的兵器。

  那时西北多匪祸兽患,为了避免惊动官府,刘琙只在暗中干涉这些祸患。

  而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被当地的匪首盯上,齐晟本将他保护得很好,并未让匪首对他有所染指,可坏就坏在,匪首绑了当地百姓,点名刘琙前去要人。

  此事当然被报了官府,可那时朝野上下没人拿正眼瞧刘姓皇室,刘琙的困境更是无人理睬。

  养起来的军队不能暴露,刘琙没有办法,终是一人上了贼山,以自己为交换,救出了当地百姓。

  在山上,落在他身上的便是一番毒打。

  匪首以羞辱他为乐,故技重施几次,刘琙身上的疤痕渐多,而就是那段时间,第一支鸦羽卫成型,他为了尽早逃脱,亦学会了脱骨。

  鸦羽卫行事隐蔽,灭尽匪帮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齐晟再也忍不了匪首的行径,在刘琙再次去交换人质时,将鸦羽倾巢派出,伏在暗中等刘琙暗号,打算一举灭匪。

  就是此次行动,意外发生了。

  几次戏弄下来,他们发现朝廷并不管这所谓晋王的死活,胆子也愈发大起来,这一次居然是给他灌了酒,将他扔进了驯养的狼窝。

  “那真是九死一生。”齐晟深深叹道。

  刘璟听得呼吸一滞,那时刘琙说他在西北假做过人质,一两句带过的话题,居然隐瞒了如此多,他问:“之后呢?”。

  齐晟没有回答,而是问:“陛下可有见过他耳上的疤痕?”

  刘璟点头,那痕迹虽然浅淡,但几乎贯穿了全耳,不难想象当时伤有多重,只是刘琙从来不提,真相便只能由他的老师道出。

  虽及时发出了暗号,鸦羽的行动终究没有快过野兽。

  缠斗中,头狼锋利的牙齿贯穿了他的右耳,兽类的咬合力惊人,再有分秒,刘琙右耳就会被扯下。

  而就在这一刻,他手中的利器穿透了狼的后颈,直直穿入了脑部,一击毙命。

  随后一名鸦羽赶到,将他捞出了狼圈,直送往山下府邸,找来当地有名的赤脚医生,这才勉强保住了耳朵。

  鸦羽将灭匪伪造成了匪帮内讧,大火覆盖了山头,而未来得及处理的狼群冲破栅栏,四散去了山脚。

  刘琙不能在明面上用兵除匪,灭狼患却是有能动用的人手,伤好之后便接手了此事。

  那是齐晟第一次意识到他藏于骨血中的偏激。

  他没有放过任何一只狼,刺在它们身上的剑每每入骨,而齐晟在他脸上看到的是一次次快意。

  让他添上伤痕的东西,只会被他尽数奉还,伤他的是头狼,但他要用整个狼群来还,这场杀伐里,他更多的是享受,享受手刃仇敌的快意。

  自去往西北的那一刻,他无时无刻都在心里推演这等感觉。

  最后的巢穴被捣毁时,他在那方洞穴里寻得了那块布料。

  如他所说,那布半赤半青,光滑异常,是一块奇布。

  恰巧西北有传说,古时有神兽炽凰与青鸾,相辅共护这方天地,后来神明共陨,两者簇拥而去,骨血互融散于天地间。

  得知西北子民视其为最忠贞的守护与爱意,刘琙用此布料做了一对耳坠与一对剑穗,他耳垂贯穿的伤一直未好全,此番派上了用场,此后,耳坠常在他身,剑穗却被他好生收起。

  此事所有知情人,都觉得他会将剑穗留给未来的心上人,齐晟却没料到在刘璟佩剑上见得。

  他不知两人关系,只当刘琙怀的是守护的心思,对他道:“老身一直觉得,小晋王是被锻好的兵器,见血封喉,世间上等,却难得会为人所用。”

  他敏锐果决,有作为武将的魄力,亦有洞察人心的本领,是天生的统领者。

  让此等人臣服,无疑是不易的,可刘琙对刘璟,向来只有辅佐之心,绝无取代之意。

  “他对老身说过,自己在染上鲜血时容易变得不可控。”齐晟见过他满手鲜血的样子,也见过他入魔一般去砍一具没有生气的躯体时的疯狂,像是多年挤压在体内的魔障破体而出,占据了本该纯善的幼子之身,而这一切在有了那个耳坠之后从未再现。

  齐晟望向剑穗:“那是他给自己加上的符咒,是涤净心魔的道法。他将陛下视作他的道,同样,他作为兵器,将陛下当做了执剑者。”

  昨日齐晟惊于刘璟下令撤兵时的果决,现在想来,执剑人只应在意与敌手的胜负,而不是出鞘的剑是否能无损回鞘。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默契。

  刘璟握住了那抹剑穗,他从未想过,这穗子承载的,会是他疯狂而又小心的爱意。

  他该相信他的,作为执剑人。

  于是他轻声道:“会回来的。”

  这一次他无比坚定:“朕信他。”

  刘琙深入沙漠的消息很快被亚罗夫丹将领传播开去,草原上夏军的败退与此消息传开,无疑在大夏臣民之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萧沐数次朝圣,给抵抗亚罗的草原民众提供兵器加高了大半军费,每日从他手底下过的数额触目惊心,可战局已开无可挽回,萧沐既在要职,每一笔官银下放都精细计算,控制到最低线。

  实在超额,就用自己的饷银去填,几笔开支下来,他临换的官服,都没舍得再置办一套,这日前来,刘璟见他身上官服发白,关切道:“萧尚书这是?”

  萧沐只字未提自己填补库银之事,只绕开话题道:“陛下,这般无度给草原众部供应兵器,国库怕是无力支撑。”

  “朕正要说此事,”那日朝堂上刘璟说有应对之法,如今夏朝上下都知道此战国库吃紧,正是施此法的良机:“下发国券,向各地乡绅借款,年息三成,战后统一奉还。券以国印为凭,永不作废。”

  这等高利让萧沐胆寒,问道:“战后朝廷怕是无力偿还这巨额债券,陛下当真要如此?”

  “当真,”刘璟无视了他面上的担忧之色:“按朕旨意去做便好,退下吧。”

  待他走后,一直在旁听着的林尧默然上前,刘璟轻叹了气,对他道:“林相,随朕去走走。”

  林尧这几日一直在他身侧,刘琙生死未卜,两人亲密非常,两相有目共睹。

  左右一衡量,还是怕刘璟不能接受,想让人在他身边候着,齐达又怕自己最笨不会说话,这才让林尧顶上。

  与齐晟一谈后,他心下一片清明,只信刘琙会归来这一种可能,但这两人一片诚心,他便也没有阻拦。

  陵园一夜后,他将刘琙赠他的配剑悬在了腰间,没有片刻离身,生与死被他强行压去脑后,他逼自己不去想,去相信刘琙定会闯出一个奇迹,才能让自己能继续清醒着决断。

  后花园中,林尧报给了他最新战况。

  大夏军队撤离了草原,亚罗夫丹乘胜追击,调集主力攻城,而前几月刘琙所做的守城准备在派上了应有的用场,一次次化解了对方攻势,将异国人拦在了边境之外。

  “在草原的小队呢?”大局形式这些他早有预料,如今他更关心的是一些关乎变局的微小异动。

  林尧有些欲言又止,眼中神色晦暗不明,语气沉了几分,道:“未有消息,但部族的人见朝廷军队撤走,不知是否会有倒戈意图。”

  刘璟下令为草原人提供武器,是为了笼络那方的人心,也为刘琙回来增加一份可能性,林尧试探着问道:“若他们当真两面虎,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朕平生最是厌恶此等行径,”刘璟眉头紧皱,望着墙边一抹摇摆的绿意,露了几分阴鸷:“随风而倾的杂草罢了,若是真敢挥刀向大夏子民,朕非要烧去那万亩草原,让他们在火海中去见阎罗。”

  “陛下圣明。”林尧眸中的迟疑除尽,直直看去那株墙头草,此时风止息,杂草倒伏。

  若刘璟此时去看他,定会惊讶地发现,这个永远明断冷静的臣子,此时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情绪。

  是不知对谁而起的悲悯。

  园中的绿意忽然闯入一抹艳红,刘璃不知何时跑来了园中,老远便朝这边奔来。

  那鲜丽的颜色衬得她像盛开的国色牡丹,整个小园都被她摇曳的裙摆带得生动起来。

  “璟哥哥,”刘璃站到了两人面前:“阿璃有话要与哥哥说。”

  林尧听出来其中意思,立马就告了退。

  见她今日如此反常,刘璟直觉不寻常,果然,在林尧离去的一刻,她道:“阿璃想去西北边境!”

  刘璟不免头疼,刘琙的失踪已经是一块未落的石头悬在他头上,她再过去,若是出什么意外,他都不敢想后果会如何。

  “亚罗人想让阿璃去和亲,”刘璃却自顾自说起来:“琙哥哥是为了阿璃才不见的,萧尚书说得对,我是大夏子民养出来的公主,理应为了子民做些什么,而不是只会躲在哥哥身后。”

  所以才用这袭红衣表决心,可此战到了如今的局面,根本不是牺牲一个她所能挽救,也万万不是和亲所能拖延的。

  “你尚且十三岁,”刘璟蹲下身来与她平视:“且不说你本就是要人庇护的年岁,那和亲之策助长的是他国气焰,此战打的是大夏的气节,哥哥不是单为了你与亚罗交战。”

  正要劝她不要给自己揽去太多责任,刘璃却抢着道:“阿璃明白,阿璃不是想去和亲。”

  刘璟一时愣在了原地。

  “琙哥哥在沙漠里,边境士兵心气多少会受影响,”小姑娘自刘琙出征就在思忖,此时说得井井有条:“璟哥哥要坐镇皇城,不便亲征。阿璃至今虽未有什么大作为,却也身为皇室,威振士气应当不在话下。”

  说着细眉一挑:“不仅如此,阿璃还要去挑衅。亚罗人不是说要和亲吗,我就穿着大红衣裳前去与他们论嫁,哥哥信我,我定会将他们论个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