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为臣>第二十六章

  刘琙率军北上的消息不胫而走,亚罗夫丹说夏末动兵,却好似提前知道了刘琙即刻北上,赶在他到达前南下十六部,进攻夏朝西北边境。

  驻守西北的齐家军早有准备,筑好的屏障挡住了亚罗夫丹一次次进攻,撑到了刘琙赶来。

  那日,白马黑甲犹如神兵天降,带着大军杀得攻城队伍弃甲而逃,又乘胜追击,往草原部落开进,捣毁对方几个据点,将其中物资尽数扫来,这才撤回境内。

  此战打了亚罗夫丹一个措不及防,派军驰援,可刘琙初来,军队尚未休整安定,认定贸然在境外驻守风险太大,早早便撤回城内,只给亚罗夫丹留了几个空空如也的据点。

  后来几月,两拨军队隔城对峙,亚罗夫丹数次攻城,刘琙并不急着回击,在城内组织起各种防御准备,又是固城墙,又是囤造弓箭、落石等守城器物,是久守的准备。

  齐晟知道他来之前立过军令状,见他如此行事,也问过他打算如何,可刘琙心中计划却没有对任何人道出,郭祁倒从来不问他欲何为,尽心执行他布下的任何一道军令。

  一直到来年开春,草原春意盎然之时,刘琙忽然夜袭城外守军,给了亚罗夫丹当头一棒,之后又固守城内,如此往复,亚罗夫丹将领受够了戏耍,又怕刘琙用的就是激将法,便迫使十六部召集勇武,为亚罗夫丹做先锋,大军压城。

  所有人都以为刘琙先前所做的守城准备是为此刻,刘琙却在对方攻城前一晚自城墙翻出,带领鸦羽绕去了亚罗军后方,一把火点燃了他们的粮仓,且在四周草原大面积放火。

  待火势起来,城内守军倾巢而出,这时前线亚罗夫丹军队防守不乱,一时两军厮杀,难分胜负。

  直到后方火势渐大,前线将领这才意识到不对,一边派人救火,一边下令发起总攻,而此夜攻城的军队大多是十六部征集所得,见自家草原着火,本就心急如焚,偏偏此时,有人从亚罗夫丹军队后方一路向前,嘴中大喊着:“亚罗军败了!亚罗军败了!”

  草原部落长期与大夏边境子民往来,听得懂此句的在多数,听不懂的也立马被身边同伴告知,

  一时人心惶乱,乱局中也不知是谁带头丢了手中兵器,往战场外跑去,连带着一众人丢盔弃甲。

  亚罗将领一看形势不好,下令立杀逃兵,可部落人多势众,杀戮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抗。

  有草原人拿起刀剑对准杀戮者那一刻,局面便一发不可收拾,夏军趁此群起进攻,又有意避开草原人。

  一时局势逆转,夏军与部族之人联手围杀了亚罗夫丹军队,生擒了对方将领。

  此战大捷,方才在马上疾驰大喊的人脱下面罩,正是刘琙。

  手中带血的剑,今夜染血,大多是方才屠戮部落的士兵,此方天地被他做成了棋场,每一步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可与下棋不同,他走的每一步,都是血腥的杀招。

  而带头反杀亚罗军的“草原人”,借着黑夜隐去了踪迹,回了大夏军营,英气五官却是女子骨相,是为褚佑安。

  收拾残局时,刘琙收容了在战役中受伤、没来得及跑走的草原人。

  跟随他去纵火的小队站在他身后,此时听王爷面不改色在草原人面前扯谎,说本意只是烧毁粮仓,但亚罗人眼见火势控制不住,病急乱投医便将着火的粮袋就近丢去草原,这才引发了大火。

  方才火场附近的人都被刘琙杀尽,此时死无对证,刘琙这番谎话,要做的便是拉起草原人对亚罗人的仇视,让自己的军队驻扎草原少去阻力。

  草原人听得果然恨意油然而起,刘琙这个假好人做到底,将他们转回城内,好吃好喝招待,待他们伤好送回草原。

  亚罗夫丹的暴行很快在草原传遍,夏军趁热打铁,整个三月,军队在草原迅速推进,终于在月末占领了整个十六部。

  而后,夏军驻扎进各个部落,刘琙守在前线,却又开始了防守。

  经此大败,亚罗夫丹那方更加谨慎,但却没有被打击多少信心,主力军未死,他们也学刘琙蛰伏城内,等待着时机。

  沉寂数日,夏军战时上阵杀伐,近日来却帮着草原部族狩猎、建房,由褚佑安领头,将中原智慧传播进草原,几乎要融入进这方天地。

  而不知何时起,所有人都不见了刘琙与郭祁,平日常常一闪而过的黑影,也不见了踪迹,整个夏军内,有一支队伍,似是蒸发了一般,消失于众人视野中。

  主将未在,时间一长,亚罗夫丹那边也察觉到了异样,几次试探着进攻,虽还能见到那白马黑甲,但其中怪异,亚罗人一时不解。

  直到一个雨夜,亚罗将领率军发动大规模突袭,虽未突破夏军防线,但将领敏锐地意识到,夏军的打法不似了从前。

  那位王爷的命令永远果断,永远时机正好,他不能在对方身上讨到哪怕一点便宜,而如今对面似乎是柔和了下去,虽有意仿照,却打不出那般精妙。

  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王爷不在军中!

  将领幡然醒悟,但这个可能性让他如临大敌,先前的败仗就在于刘琙计谋之巧妙,如今他不在军中,定是又有花样

  他立刻派人前去探查,果然得到了久未见刘琙露面的消息,连带着他身边的车骑将军,也一并隐去了踪迹。

  此后几日,他放出了全部密探,全力探查刘琙所去何方,终于,在五月的第一天,将领得出了结论。

  大约十天前,刘琙带兵进了沙漠。

  这个消息简直让将领欣喜若狂,且不说刘琙原本的目的为何,那片沙漠,就连常住在其边境的亚罗夫丹子民,都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在深入沙漠后全身而退。

  大半月过去,没有任何补给线,刘琙所携带的物资应在殆尽边缘,而他如若不能及时走出来,无论他有何等计谋,在生死面前也只能作为泡影散。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将领决定不再防守,调集兵力全力进攻,不管刘琙能不能回来,先占下草原这片中间地,切断刘琙的后路,再集兵攻夏朝边境。

  失去刘琙统领,草原上夏军在亚罗的攻势下呈现劣势,连失阵地。

  齐晟见势不容乐观,千里奔驰回了京城,秘见了刘璟。

  直到此时,刘璟才明白了刘琙的所有计划,也明白了他出征前一夜,久看地图上沙漠的所思为何。以及临行前,刘琙让他不要有顾虑,尽心决断的言语之深意为何。

  他如今要做的决断,关乎刘琙的生死。

  “陛下,”齐晟看着他苍白下来的脸色,还是道出了利弊:“固守草原会让我军蒙受不可估量的损失,但此时撤军退回边境……”

  他没有继续说,但两人皆知了其中含义。

  一旦撤军,草原重新落入亚罗人手中,刘琙将没有退路,在沙漠的计划若不能成功,他就算能九死一生撤出黄沙,也会在撤出的那一刻落入敌手。

  刘璟之于他的重用举国皆知,那方的陈峦能提出和亲一策来激他,就能利用好刘琙的价值,而以刘琙的脾性,断不会让自己成为刘璟的拖累,就算亚罗人部杀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了结自己。

  此时撤军,便是撤去了刘琙的犯错机会,生的机会。

  良久,久到齐晟以为他已经无法冷静,正想告退,之后再来讨要答案,他却出了声:“撤军。”

  终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齐晟难免不忍:“陛下,小晋王他……”

  “撤军,”不能有所顾虑,刘璟在心中重复着他的话语,桌下的手虽发着抖,却还是稳住了声线,道:“主军撤回大夏境内,留下小队,乔装混入草原境内。”

  “另,”刘璟飞快地想着刘琙的计划,做出了下步战略:“为草原部族提供兵器、火器,数量不计。”

  见他已经下定决心,齐晟也按捺住心中痛楚,道:“谨遵陛下旨意。”

  只是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再一次奔波,只能交由跟随他回来的齐家将将旨意传往前线。

  齐晟走后,方才强撑着不外露的刘璟在一瞬间如临山崩,身上冷汗方才润湿了衣袍,此时又再度袭来。

  方才老爷子的神色,明显是不舍,而做出此般决定的他,难道就能割舍吗。

  原来那一晚刘琙的异常,是已经预见了此般情况,才会那样闷闷不乐。

  他口中的分别,并不是暂时的距离,而是真正的死别。

  可他却云淡风轻地带过,还在第二天给了自己最后的暗示,让自己能在方才情况下迅速冷静下来。

  前去沙漠,定是为了后绕去亚罗夫丹,打个出其不意。

  大夏如今的确经不起久战,而要在一年内战胜亚罗夫丹如此体量的国家,必定不能正面对抗,刘琙只能孤注一掷的豪赌。

  军令状立下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而在他的整个计划里,如若失败,他亦给大夏留了退路,为守城做的准备能撑上很久,大夏不会因为他的失败而大败,可军令状却会在无形中生效——大夏久战,他死于沙场。

  刘璟痛得有些无法呼吸,堪堪站起来,却有些目眩,挥退了身边要来搀扶的仆从,去取来了刘琙赠予他的剑,那抹鲜艳的剑穗此时太过刺眼,刘璟伸手捂住了它。

  他有些后悔选此般颜色了。

  他不能想象,与这般颜色一样的鲜血布满刘琙全身的境况,他不能去想,去想刘琙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会是一副没有生气的躯壳。

  不,连躯壳都可能不会留给他。

  黄沙会淹没他,亚罗人会折磨他。

  刘璟头疼欲裂,这把剑太小了,他抱在怀里,状若无物,冰凉的剑身硌在怀里,很慢地染上温度。

  若是他只能收到刘琙的尸骨,抱在怀中是否会是这种感觉。

  那夜的拥抱,如今回首,竟可能是两人之间最后的温度。

  可能会是最后有温度的他。

  一丝梨花香恍然入了他的世界。

  刘璟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来了皇家陵园。

  这里葬着父皇母后。

  他们相识于梨园,在梨树下互表心意,刘璟便在他们的墓旁种上了梨树。

  此时浅淡的花香唤回了他几近奔溃的神智,他缓缓走过去,在合葬墓前蜷缩成一团。

  “母后……”

  很小的时候,那时刘璟没有被陈枫接去,出去玩闹受了疼,他也这般缩去母后的怀抱。

  可这次疼的是心,这次也没有人会揽他入怀,有的只是冰凉的合葬碑。

  碑前滴上了水渍,刘璟将那剑穗贴在心口,呜咽声再也抑制不住。

  “回,不来了。”

  “我该,怎么办。”

  无人回应他。

  只是梨树下久未有来客,此时暖风簌簌,有花雨落,似也在心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