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2章 崔叙

  “续子,你瞧!”穿着喜鹊补青贴里的小中人跪在石阶上,看起来正值龆龀之年,说话有些漏风,但这不妨碍他一手攥拳,一手高高扬起,欢欢喜喜地招呼他的小伙伴过去。

  “来啰!”站在院子里愣神的崔叙刚刚迈出一步便被这句童声惊住了。另一个瘦小的青色身影从他身后蹿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木匣子,蹦蹦跳跳地奔上前。

  小中人将攥成拳的那只手伸进匣子里,又拔了根细草数了数,这是他们捉住的第四只蜘蛛。

  “小雀,柳姐姐她们要了几只来着?”被唤作续子的小中人一屁股坐在石阶底下,捧着脸问道。

  “多多益善,就盼着它们多结点蛛网,好让柳姐姐也赢上一回。”小雀拨弄着黑黢黢的蜘蛛,如同拨弄着雪白的银子一般开心。

  崔叙猛地记起来,这是景祐八年的七夕前。

  他们苟活在夔宫的一处荒院中,还没有经历那噩梦般的数个日夜。

  他们还没有变成一条阉狗,和……

  崔叙从午间小憩中醒了过来,廊下的风铃响了又响。他拿起案上多出的一页信纸,忘了胳膊已经被压得没了知觉。

  义父出城替淮王办事,抽不开身,又催他去刘家一趟。信纸底下附着一张银票,义父特地嘱咐他,切不可将银钱直接交到刘家人手上。

  崔叙不解,身为淮王大伴的义父为什么总爱关心刘家那样的破落户,也不明白他为何偏偏挑中了自己。

  虽因罪没入宫成了阉人,但崔叙好歹祖上曾经显赫过,他原本也不叫崔叙。

  认真说起来,景祐十年这一拨遣到诸王府当差的小中人,沦落入宫前就没有哪个家底不殷厚的,若非勋戚贵胄出身的大家族,又怎会在夔朝宝应、景祐年间的宝应新政中,被冲破囚笼的皇权摧枯拉朽般地无情扫落。

  当时崔叙尚在襁褓之中,也同样没能逃过此劫,被送进了内廷等候发落。然而宝应末年的内廷连自己人也顾不上,更顾不上这些罪人之后的死活。

  好在有几个僻居别院养老的内侍、嬷嬷们拉扯长大,但长大一点后也没能侥幸逃过那一刀。

  幸运的是他活下来了,不幸的是他注定一生在禁中为奴。

  也不知是否极泰来,还是命运垂青,崔叙即将拨去各衙门当差的那年正是景祐十年,赶上难得一遇的诸王就藩,从内侍省选了不少人随同去王府侍奉,他便是其中之一。

  那时他还被唤做续子,是老中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打小胡乱叫的名字,盼望他能将这条来之不易的小命续下来。

  兴许真是这名字给了他好运,崔叙不仅在景祐年间宫廷的倾轧中活了下来,还在十年时被分派到前往江西饶州府之藩的淮王名下,且得了淮王的大伴崔让的看重,记在他名下认作义子,冠了崔姓,更名为叙。

  淮王是先帝唯一在世的嫡子,继后所出。而今上却是庶出。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不是小小年纪的崔叙能够明白了的。

  与淮王一同之藩的,还有他的异母弟益王与襄王。无一例外,他们都被封到了远离边疆与夔都的南方诸省。

  在淮王府的太平日子又过了几年,崔叙才偶然得知:那时义父的青眼,是为着还一份人情,一份他根本无从知晓的人情。这自然不怨他,他尚未出生家里便落了难,离开内廷来到饶州府后更是没有了任何探访陈年往事的门路。

  每每说及此事,崔让也只是摇头,爱怜地拍拍他的肩,也再不肯多说一句。

  照崔叙自己的猜度,应当是家中曾对彼时在宫中当差的义父有过照拂,甚至是当时在宫中的妃妾曾对义父有恩。

  毕竟内宦的事,外朝难以置喙,妃嫔们的一两句枕头风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事义父崔让不愿提,崔叙也就搁在心里,不再多想了。

  他将银票收拣起来,往自己的荷包里揣了几粒碎银,同顶头的管事告了假便出门了。因他是淮王大伴的假子,管事也不怎么约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出门,转头又去催促其他中人提起神来小心当差——如今是多事之秋,他们的太平日子快要到头了。

  崔叙先到糖水巷子里买了些零嘴,又到东街的成衣铺取了新衣,再去书肆里选几本闲书,打成一个包袱背去了城根底下的刘家。

  刘家祖孙三代都挤在眼前这间破败的祖屋里生活。

  他们本是一户小有家资的商贾人家,无奈前些年分家时闹得太狠,几兄弟互相使绊子,把祖传的生意也做垮了,如今仍挤在一处过活。先是把两头新修成的宅子租了出去,到后来为了各兄弟做买卖的本钱又不得不典了出去。买卖没有做起来,兄弟几个便靠着仅剩的铺面的租金维系生计,将家底一点点地败了。

  天无绝人之路,刘家兄弟先是吞了守寡妹妹的嫁妆与死去丈夫的一点家产,又将妹妹远嫁出去,赚了一笔不菲的彩礼,唯一不美的是妹妹留下的拖油瓶。好在没过多久,拖油瓶又给他们招来了一大一小两位财神爷。

  “哟,小崔公公,您可算来了。”刘大媳妇毕恭毕敬地给他开了门,身后还藏着一个极不情愿露脸的五六岁大的孩童。

  崔叙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娘俩,将手探进荷包里翻找碎银。刘大媳妇还在聒噪地招呼她的儿女们,尤其是扭着腰推搡她身后躲藏的小儿子,催促他向贵客问好——其实就是讨钱。崔叙再明白不过,索性将荷包拽下来往女人怀里一塞,快步走远了。

  义父崔让不许他将银票送给这家人,是知道他们定会昧去大半,他不过是拿银子开路罢了,应当不算违背义父的教诲,崔叙心想。毕竟他没有义父那样的排场与说一不二的魄力,抵挡不住刘家人的热情相邀。

  他快步走向刘家祖屋与卖出去的东宅子之间的一条狭长的过道,过道的尽头,两边墙檐底下搭着一间棚屋。刘家的拖油瓶平日就住在里面,这件事连他的义父都不甚清楚。

  崔叙将包袱放在门边便打算走了。

  棚屋的门虚掩着,那小子应当知道自己来过了。

  崔叙正这般想着,还没来得及起身,忽听那扇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又推开了一条门缝,又打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来提他的包袱。也许是无意之间,摸索着与崔叙的胳膊碰在一块。

  崔叙甩开手,腾地站起身来,又想起那梦魇般的一日,登时羞红了脸,一路跑回了淮王宫。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日是大年初六,义父崔让领着他到刘家祖屋,去给拖油瓶发压岁钱。说是给他,其实发给刘家兄弟的孩子们,为的是酬谢刘家人对拖油瓶的收留与照看。

  趁着刘家人将大财神爷团团围住的当儿,难得穿着一身新衣的拖油瓶将小财神爷拉去了一边。崔叙原以为那小子是想向他讨压岁钱,正想从腰上截点玉佩之类的物件给他,却被他当头一问给问懵了。

  “大伯说粘着假胡须的崔伯伯是阉人,你跟着他一道来的,你也是阉人么?”拖油瓶顶着一张稚气的面庞,一本正经地说着令他大惊失色的话。

  身为刑余之人的崔叙一时语塞,不道该作何回答。听他的语气,好像阉人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

  不过相比刘家的破落子弟和寄人篱下、无父无母的拖油瓶,他们这些狐假虎威的王府内侍的确算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

  就在崔叙犹豫着该如何含蓄解释的当口,拖油瓶舔了舔唇,回味完他们送来的最后一口甜糕滋味,弯着眉,仰着脸,满怀憧憬地问他:

  “我还没见过阉人那话儿是什么模样,崔哥哥脱给我瞧瞧好么?”

  崔叙生得白净,在同龄的小火者中模样还算周正,又有他义父的照拂,在淮王宫当半个小主子养大,与大户人家的小少爷无异。

  他这般相貌和身份的人,不论搁在何处都容易被主子一时兴起捉去泄火。好在淮王是个痴情种,又自矜身份,从没有沾染那些烟花柳巷的习性,对贴身侍奉的内侍一点兴趣没有,更别说院里院外做些杂活的小火者们。

  崔叙从没有想过,自己一世清白先交代在了一介庶民*手中。

  拖油瓶的年纪比他小,但发育得远比残缺不全的中人要好。在大小财神的资助之下,不似头回见面那般脸黄肌瘦,力气更是不小,将崔叙单薄的身子轻易抵在墙角动弹不得。

  崔叙又不敢张扬出声,怕刘家人进来看了笑话去,只得强忍着怒火与羞耻任他施为。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忘记那只手留在他身上的触感,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用残缺的下体自渎。

  *庶人:王缙是太祖第八子晋王六世孙。由于此时宗室人口已经十分庞大,加之管理混乱,像王缙祖上这支十分没落的,上户口、婚嫁走流程都十分拖延。王缙父亲被逐出家门时就还没有上成户口,后来破罐破摔在淮王府资助下走了科举谋生,就等于放弃宗室户口了。所以在崔叙眼中,王缙的出身就是平民。后来过继宗室子,属于病急乱投医+暗箱操作,知情人士心知肚明,暂时还没有人追究这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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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备注新增从惠宗开始的世系图,不过没有搞清这个不影响阅读,我只是一通乱来想让攻之一作为民间长大的宗室子弟成为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