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4章 淮王

  淮王死在景祐十六年冬日的一个雪夜里。他静静地躺在他深爱着的淮王妃的怀中离去了,磕磕绊绊地走完了于宗室帝胄来说极为潦草的一生。

  淮王薨逝,内外丧仪如例,一切都井然有序。

  今上或因少了一处心腹大患,终于念及棠棣之情,在皇太后的恳求下对逾制的陵寝规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但凡先帝多撑几月,淮王都可能不会被安葬在鄱阳县郊外,而是抬入天寿山的帝陵。

  这些市人津津乐道的传闻随着淮王之死,也终于成为了无人问津的往事。

  对于这场所有人意料之中的极尽哀荣的丧礼上,仅有他的妻子、女儿真情实意地悲痛落泪。还有半个是过继给淮王为嗣的世子。

  只不过往日瞧着十分瘦削的身板,现在更如风中飘絮一般,让人担忧他的寿岁。

  崔叙也怕他伤了根基,教义父多年精心筹谋毁于一旦,不得不上心几分。

  淮王的丧仪是一场绵延月余的作秀。是故世子房中呈进的食案常常是原样不动地送回,以示哀思之中食难下咽。

  崔叙看着颇不是滋味,心道:哀毁骨立固然令人动容,但要为此做到连命也搭进去的程度吗?

  他虽想不通,但行动却很果决。

  每晚上值的时候,崔叙便偷偷在袖中揣进一点自己白日省下的糕饼,趁旁人出去办差的当儿递给伏案抄经的世子。

  世子像是一夜间长大了好多岁。自入府以来常常持着那副薄带笑意的神情,眼下又多了些哀戚与悲悯。他注意到崔叙的逾礼举动,没有阻止,倒是用那双幽深的眼瞳,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打量着跟前的小阉人。

  崔叙跪地时不慎与世子目光相接,教那眼神盯得心里发毛,不说为着不能直视尊者的规矩,单是眼神里的冷峻寒意也足以吓得他慌忙垂下头去,险些因此跌落了手中的糕饼。

  世子欣赏到这一刻才伸出手接过,径直放在嘴边尝上一口,淡淡道:“下去做事吧。”

  崔叙这些日子里除了守着他也没什么别的差事,但得了这句话,还是忙忙退出了书房。门帘合上的那一瞬,他分明感觉在那一隙中,世子瞧他的目光忽而有了很大的不同。

  此后数日,崔叙都会偷偷摸摸地给世子打些野食。

  后来,世子在满月祭典过程中果不其然的昏厥了过去,休养数日才恢复如常,把淮王妃都唬住了,生怕他随了淮王而去。

  这一出闹完,世子博了孝名。在淮王妃的认可之下,淮王府上下无不恭敬事之,一如老淮王在世。连远在夔都禁中的寿慈皇太后听说后也有所动容,直言夸赞,又做主给淮王名下添了许多顷田地,赏赐珠宝、布帛不计。

  不久后,世子毫无争议地袭封淮王,成为了淮王府的新主人。

  尽管如此,他的生活却并没有多少改变,几乎是照着其他年轻藩王的模子刻成的,依旧是每日读书习礼,早晚侍奉淮王太妃,兼管理少数对外的王府庶务,偶尔出府和一些帮闲在城中游玩。

  因为老淮王自矜亲王的贵重身份,又好风雅厌市侩,故而与寻常人家的纨绔子弟是没有往来的。

  小淮王无改父之道,同时恪守宗室律令,不问当地军政,与官员“一见即退”,顶多与宗室勋贵及其姻亲有些应酬交际,再有便是为当地的书院、文会、雅集等教育文化事业镶镶金边。

  淮王的生活事业稳定,崔叙的工作也就稳定。

  崔叙在淮王府当差虽久,却仗着义父净领些闲缺,平日里唯一的苦差便是读书习字。说是读书习字,却大多读的闲书,习得一手鬼画桃符。

  王缙算是他正经伺候过的第一个主子。

  相比娇宠长大的小郡主,爱轻薄阉人的小淮王竟称得上是个好相与的人,过继为嗣子以来,敛了在民间时的流氓习气,却也没有沾上半点富贵病,更不曾随心打骂责罚房里的人。

  再过一段日子,内侍们无不惊讶地发现,他连愠怒、厌烦的时候都罕有,对奴仆们一视同仁的宽和大度,比礼佛多年的淮王太妃都更有菩萨相。

  若不是被淮王再三轻薄过,崔叙也要信了他清心寡欲的伪装。

  或正因为如此,崔叙心中仍有隐隐的担忧,总觉得淮王的这副面具,戴得不那么牢靠,也缺少牢靠的缘由。

  果不其然,袭爵后刚刚出了热孝,世子便做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荒唐事——他私自给一户人家下了聘礼,指名道姓地说要迎娶其女申氏为淮王妃。

  淮王太妃听说后,赶忙将小淮王抓回来关在了府中,亲自登门向申家表达歉意,这一出风波便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

  不过淮王并不是如淮王太妃最初所想那般强抢民女。小淮王的生父与申父多年前本是友邻,亦是同窗。小淮王与申家小娘子青梅竹马,两家也曾约为婚姻,但因生父的骤然离世、生母的携子返家而没了下文……淮王袭封后的此番举动,落在年轻的崔叙眼中,荒唐之余竟平添了几分有情有义的意味,让这个小小的人精有了些人情味。

  再仔细咂摸一下,崔叙便想通了,先前种种不过是一个孩子的自保之举,他乍然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淮王府,身边没有一个熟识的人,能够仰赖的仅有淮王夫妻的认可,以及义父崔让的一点隐在台面下的支持。

  他若要在淮王府站稳脚跟,必须在淮王薨逝以前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可,才有可能顺利地袭爵,不然便要被送回更加陌生的母家。

  现下他成了无可非议的淮王,再不必小心翼翼度日,亲自做主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兑现当年的承诺,与其说是娶意中人为妻,不如说是要接一位熟悉的人进府相伴。

  可惜他太过早慧,又太过孤独,让人没有机会去考虑他的感受,只是照着他的剧本以为他宽厚大度却心机深沉,可敬而不可怜。

  内侍们虽每日侍奉淮王起居,但到底不是伴他长大的知心人。

  崔叙便想,如果淮王娶申氏不成,那给他添几个丫鬟在房里伺候总归是可以的吧。

  他拿着此事去请示崔让,却被义父驳回,回屋想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淮王妃尚还沉浸在悲恸与愤怒之中,照她现在的心境,是恨不得让淮王守足三年孝的,怎会愿意挑选侍女伺候呢。

  崔叙兜转一圈,回到了死胡同,他看着性子愈发沉静的淮王,一时竟不知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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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