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189章 继后

  杨婕妤回宫后早已换下白日那身吉服,传召时正穿着件素绢镶湖色缘褙子坐在书案边陪着皇长子习字。出门前将内里寝衣换作茶色罗主腰与墨绿地暗花罗马面裙,便以家常打扮前去面圣。

  她扶着丫头从轿上步下,徐徐走进殿中,见室内一派祥和安宁,便放下心来。而后在西次间帘外徘徊踱步,迟疑着是否该闯入探询。

  甘露殿布置有多处卧房,杨婕妤一时也拿不准他今日歇在何处,又会把崔内侍安置在哪间。

  皇帝却忽然从东次间掀帘走出,胳膊底下夹着一只圆滚滚的玳瑁猫,笑着招呼道:“来了。”上前拉上她便往东配殿神龙殿走去。

  二人在东稍间书房坐定,杨婕妤不等宫人伺候用茶,先开口道:“不知伴伴如何了?临出门前虫虫还在撵着妾问呢。”

  “他倒比虫虫还难哄些。”皇帝在榻上盘腿坐着,怀里抱着猫,一边捋毛一边说道。语气没什么起伏,杨婕妤听过却当即要跪,自责道:“是妾太冒进了。”

  皇帝将扳指取了,随手往她怀里一掷算是拦下,两手撑在膝上叹气说:“可你教他跪在奉天殿前替一个中官求情……”

  那猫也乖觉,又许是乏了,静静趴着听二人谈话,毛绒绒的尾巴在皇帝下颌扫来扫去。

  “是替讨逆有功的鹤庆侯。”杨婕妤收好落在袖上的扳指,直身站起来驳道,目光毫不软怯,“哥儿虽年幼,但身为皇子便有进言劝谏之责。妾私心觉着,鹤庆侯在奉天殿前久跪既不好看,传出去也不好听。”

  前话既是说崔维从龙平乱,也是暗指崔叙阴差阳错间制造了假戏真做的可能,后话便是不留情面地狠戳皇帝的脊梁骨了。他听得也哑口,在奉天殿前狎戏户奴确是荒唐趣味,因而心虚地摇头一笑道:“罢了,不提这茬了。”

  杨婕妤在他跟前一贯的开门见山,也不多费心猜度,公事公办地问道:“那皇爷还有何事寻妾?”

  “你觉得我找你来就是为了兴师问罪?”

  皇帝挥袖往坐榻另一头指了指,也不开口。杨婕妤便坐了回去,两手交握在身前,脊背挺得笔直。她知道皇帝今日心情颇好,便下定决心偏过头望向他,说出了心中思虑已久的话:“自孝贞皇后薨逝已有三年了,如今朝中既无辅政者掣肘,照皇爷往年的行事风格,该依着自个儿的心意立一位继后了。”

  “不错,这事杨家都听到风声了?”皇帝欣然接过内侍递上的杯盏,揭开盖来饮用,只不过里头盛的是清淡寡味的熟水。

  杨婕妤端着盖盅温手,目光描摹着杯盖上的缠枝花卉纹,又觑见皇帝手上的是个玉白素胎瓷盏,低眉回道:“不止妾一家,大家都盯着这件大事呢。”

  “你大可以说出来:他们都怕我徇私,立惠妃为后,届时乱了嫡庶分寸,动摇国本。”

  杨婕妤也叹:“也不怪他们多想,想当年惠宗欲立老娘娘为继后,也是困难重重,临了竟成了他老人家的遗愿……他们眼下就是太急躁了些。”

  皇帝搁下盏,曲枕着双臂往靠枕上仰去,眼瞧着猫儿在腿边转了几圈后跳上小案去扒拉盖盅,便歪过身将盖子撂在一旁,由着它借杯子吃水,示意杨氏只管说下去。

  “他们兴许更希望您延续国朝的传统,娶位名门闺秀做妻子,将坏了的规矩拉回到正道上。”杨婕妤说到自家头上,不免有笑,却是涩难的苦笑,“妾知道她们中的许多人从出生起便是照着历代贤后的模子长成的,谁成想老娘娘懿旨采选民间,断了她们的指望,现在弥补回去为时不晚。”

  见皇帝欲言又止,杨婕妤即答道:“顺太妃娘娘待妾很好,闺阁中的苦楚从没教妾吃过。”

  “我没问这话。”他不打自招道。心里明镜似的:杨慧持自遇着他以后便吃尽了苦头。

  “那您想问?”皇帝不经意的回避与否认,倒教杨婕妤觉得新鲜。

  “如果,我是说如果,”皇帝吞吞吐吐道,“你还有个妹妹……”

  啪——

  瓷盏碎在地上飞溅开来,却不是杨婕妤手中那杯。皇帝眼疾手快,忙抱住未来得及逃走的罪魁祸首,怕它踩在碎瓷上伤了肉垫。

  这么会儿功夫里,杨婕妤飞快地领会了皇帝话里的未尽之意:等以荣国公、济国公为首的勋戚贵胄们争个两败俱伤后,再推出个折中的选择——譬如迎娶她的妹妹入宫为后。皇帝是要她们姊妹二人都困守宫中,生养文官们心目中最理想的储君。长或嫡,不仅要占稳一边,另一边也不能落在旁人手里。如此看来,今夜特地“召寝”自己的举动也显得格外别有用心,早早地对外暗示帝王心意所属。

  杨婕妤心绪大乱,忙岔开话头问道:“大学士往后不在司礼监养着了么?”

  “我想把它留给崔叙照顾几日,要是不合宜再想个别的去处。”皇帝抱着猫掂量着份量,无奈道,“掌印一职刚刚空出,秉笔、随堂太监这阵儿也有缺员,大学生不论落在谁名下暂养着都有太多说法可传。也是廖小姐不在,没个稳妥的人好安排。”

  “廖小姐……”杨婕妤难得噗嗤笑出声来,稍稍有了点旧时小女儿情态,“你怎么还学着他们的叫法,该不会是他们学着你叫开的。”

  眼见气氛缓和许多,皇帝开过几句玩笑后又道:“我知道你在盼望什么,又在担心什么,其实都是同一桩事。”

  “皇爷且说说看吧。”

  “你盼着长乐宫有位新主人,又怕在她诞育嫡子以前,我会把虫虫挪到长乐宫去。”

  杨婕妤把头一低,自嘲道:“向皇爷讨个承诺何其难啊,妾早该认命的是不是?”

  “你若是不愿,将来或许也有别的法子,今日只是把我的难处告诉你。至于承诺,你就是讨来了也信不过我,倒不如坦诚一点。”

  皇帝口中何时有过真心话,又何时有过真心?杨婕妤顾自想着自己早已放下的心结,没有应话。

  也不等她有什么话答,皇帝说罢便抱着猫往榻边挪去,踩在脚踏上垂足而坐。直到此时宫人才得了准允近前收拾残局,顺道伺候穿靴。走前吩咐说:“今晚还是按老规矩办吧,甘露殿东稍间收拾了床榻,门外也备了小轿,改日我再去瞧瞧虫虫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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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点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