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194章 朱笔

  在崔叙惊愕的目光中,崔充媛嚯地站起身来,摇头道:“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几日尚食局问我爱吃的菜色,才想起月底便是我的生辰,伴伴记得这是第几个么?”

  “我记得你是虚岁十五入宫,如今快满十六周岁了。”崔叙平静答道。

  “是吗,我还不到十六岁,日子便过得同四十六岁的惠庙恩贵妃没什么两样了。”崔充媛苦笑道,“作为皇次子的生母,拼死生下他,守着他长大成人,好像就是我能做的全部了,我甚至连这一点都未必能做好,便要眼睁睁地……”

  崔叙凝望着她,失语良久,想不出一言半语来宽慰,一拳捶在膝上,很是无奈。崔充媛适才别过脸掩帕拭泪,慢慢平复下来,道:“伴伴莫放在心上,就当妾实在没忍住发了通牢骚,伴伴若要怪罪妾失言便怪罪好了,妾也没有怨言的。”

  “这不怨你,”崔叙喃喃着,“该怨我的,若不是当年……”

  崔充媛瞪圆了一双泪眼,忙道:“妾绝没有过那样的心思,您也不必自责,我总归是过上了儿时艳羡不来的日子,成了别人口中的皇嫔娘娘了。妾还有义父护佑,还有您记挂着,再贪多,妾自己都会觉得过意不去。”

  “听说刘侍御虽在永和宫过着冷宫般的日子,但却精心侍弄了许多花草,连惠妃娘娘都愿意移步过去瞧瞧。妾想着,等白鹿再大一些,不用时时顾着了,也寻件事情来做,兴许便不会有这么多闲思了。”

  “等来年春天到了,白鹿周岁,过不久郑氏也将诞下麟儿,兴许一切就好起来了,您说是不是?”

  ……

  崔叙用过午膳后才回到甘泉宫,御前牌子贺逢春递话说,皇爷让他在甘露殿小候。

  回想崔充媛的话,崔叙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却又说不上来什么,便倾诉给宁醴听。宁醴给大学士梳着毛,有点犯困,强打起精神开解他说:“我以前还不知道,做主子的竟有这么多苦闷,还不如咱们这样做奴婢的快活,领了赏自然高兴,受了罚也要腆着脸陪笑,有吃有喝有睡有玩便万事大吉,也算是无忧无虑的。”

  “你也是读过几年书的,怎么说话一点长进也没有。”崔叙笑骂道。

  他想,若还把自己看作是在为奴为婢,自不会有这许多烦恼了,万事系于主子一身,教自己做什么,自己便做什么,不必费神考虑任何事,天塌下来也有皇爷顶着。若在二者间摇摆,便是自己现在这副进退维谷的模样了,过了这么多日,全然将成简的忠告抛在脑后,甚至没有想到过替风雨飘摇中的鹤庆侯府说句话,或是把意图出奔大同的尾巴清理干净。

  “读书又何用,奴在侯爷身边当差,哪需要认那么多字,”宁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乐道,“侯爷也不是那等附庸风雅的人呀,不需要奴陪着吟诗赋曲儿的。”

  崔叙道:“你无才无势,那些小丫头怎么瞧得上你。”

  “您别提了,”宁醴小脸一垮,突然想起天大的委屈似的,“我昨儿才知道,她们都不是真心待我的。”

  “不是真心待你,还能图你些什么?”崔叙也好奇。

  “您不知道?”宁醴一旦卖弄起他的小道消息,便活泼得手舞足蹈的,“近来宫中总有风声说,为了与今年这些污糟事做个了结,讨个新年新气象的吉利,明年采选时要恩放很多很多人出去,至少比哲宗初年那回还要多。甚至未足年的女官、宫人都有机会。”

  说着说着,兴致便瘪了下去,宁醴撑着下巴颏儿感慨道:“我算是想明白了,就觉得自个儿吧,不论怎么折腾都是耽误了人家,要是真有傻的为了我留下,不去安享天伦之乐,岂不是造孽。”

  大学士喵呜叫着,似是在赞同他,宁醴正想夸它两句,大学士却趁他不备,跑去了熏笼边趴着。崔叙见了,忙逗趣道:“他嫌你怀里不够暖和呢。”

  “那我哪能和火炉子比呀?”宁醴嗔道,起身打了个哈欠,去把熏笼上晾着的衣袍翻个面,不动声色地轻轻踢了大学士一脚,也是掂量分量,“大懒猫,大肥猫,你也不认认明天是谁在喂你。”

  崔叙替没法分辩的大学士解围道:“这小家伙通人性得很,除了皇爷谁也不认。”

  “也是,它咬坏那么多东西,只有皇爷能惩办它,它记得皇爷的好也就够了。”宁醴无奈地撅了撅嘴。

  崔叙笑过以后,转而问道:“她们为这事来找你,难不成你有法子送她们出宫?”

  宁醴神情一滞,讪笑道:“还不是得仰仗您么……”

  我么?还不是得靠皇爷。话题兜了一圈,还是什么都得靠他,崔叙又有些泄气,不再往下续说,也没有责备宁醴假借他的名义牟利未遂。

  他随手拿起书案上的一册题本来读,恰好是大同军情:虏入大同,守墩官军御敌不力。内阁拟票议夺参将数人俸三月,与分守太监俱戴罪杀贼,千户数人逮问削职,镇守太监余梁、总兵官褚质、巡抚都御史解时姑宥之*……司礼监原本转递,拟如议施行。朱批:览奏已悉。

  这句他明白,就是准奏的意思,却不是御笔亲书,虽都是仿他的字迹,但也有高低之别,以皇帝的底子显然比摹写的女史们更得神韵,有时崔叙自己都分不清。而这一册便是女史代批的,这段时间代批的奏疏似乎尤其多。

  宁醴发觉主子神情不对,又不敢贸然上前,便装作去找猫,弓低身子,哄着大学士溜到了屏风后头,在那没规矩地箕坐下来,不时探头,远远地打量着崔叙。

  今日逢三视朝,也偶有留堂召对,皇帝不知何时得暇回宫。这段时间里机要紧急的题本应由专人送呈至甘露殿等候皇帝回来批阅,趁有宁醴在旁放风,崔叙匆忙将案上题本、奏本都翻了个遍,也没有寻到第二本涉及大同军务详情的奏疏。

  等到崔叙反应过来时,才想起手下狼藉已无法复原,好在奏疏本就放得散乱,便捉来大学士在案上滚个几圈给自己背锅,心虚地哄道:“这回不论混不混得过去,夜里都给你加餐啊。”

  宁醴实在看不过眼,现身提醒道:“它都这么沉了,再多吃一顿,日后估摸着跳上案都费劲,不如答应给它找个媳妇得了。”

  崔叙失笑,也想自己这般欲盖弥彰实在无趣,仅有头面上摆着的一本,分明是诱他去问,去握那支万人觊觎的朱笔。

  他不会上钩的。

  *引用自《明武宗实录》,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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