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193章 崔和

  崔叙比王缙想象中更坚韧,又更脆弱一些,他将自己包裹进厚厚的壳里,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安排的荒诞剧目。他是大夔敕封的侯爵,也是皇帝金屋藏娇的娈宠,他一力保举的能臣为铲除奸佞、扳倒权阉作出了卓绝的贡献,他也与有荣焉……

  如果真是这样便好了。

  自己是勋戚出身的膏粱年少,王缙是入继大统的宗室子弟。他们本不该有君臣关系以外的交集,却在东苑的马球赛中相识,两个臭味相投的球手……不过照皇爷的个性,他恐怕并不会将魔爪伸向自己的臣工,以摧毁那些天之骄子的完满人生为乐,他只是不自觉地给了那些本就在泥潭中艰难挣扎着的人以美好的希望,再将之碾碎后使之腐烂得更为彻底罢了。

  也好,这样他们就不会遇见彼此了。

  但崔叙还是会被心魔袭扰一般,忍不住去想,王缙会找到另一条属于他的小狗来作伴么,还是像他原本那般孤独自在、无牵无绊地活着?

  病初愈后不便骑马,宁醴张罗着为他备了小轿,崔叙却嫌招摇,换回御前近侍的服制,假借皇帝赐物的名义领着三两小黄门作掩护,前往承平宫看望崔氏母子。

  其实单以他与崔充媛的个人交情,皇次子白鹿自会得他全力庇佑,然而皇帝一席话,与虫虫那日的表现,反倒教他畏首畏尾,不敢过多亲近,生怕白鹿反受其害,被自己的无心之举牵连。

  不巧正遇上郑红霞帔前来拜访,崔充媛身边的大宫女杏红将崔叙等人安置在偏殿稍候,自家前去正殿伺候茶点了。崔叙此前从未听说过她们二人有何往来,按捺不住好奇心,央求杏红也带他过去听听墙根。

  杏红不敢拂他的面子,随他高兴便是。崔叙便侍立在门边听她们俩叙话。

  崔充媛与郑红霞帔在榻上对坐,各自打着手中的络子,一面话着家常。崔叙细细听来,竟是句句不离孕事,再一打量,才发觉郑红霞帔已经微微显怀了。心中一时不知作何感想,索性随着其他宫人一齐退出殿外。

  这一点小动作没有逃过崔充媛的眼睛。送别郑红霞帔以后,领着杏红到偏殿时,她换了身更为家常的装束,连狄髻钗环也卸去,挽着一窝丝,没了宽袖外衣掩盖,丰腴体态尽显。国朝妃嫔历来并不亲自哺乳,崔充媛却反其道而行之,不急着恢复侍寝的资格,一点点磨着、耗着,旁人笑她小门小户没有长进,殊不知私下里却颇得皇帝欣赏,明面不提,暗地里拐着弯地褒奖。

  她见到崔叙头一句便坦言:“实在不巧,前儿郑红霞帔说要来请教些琐事,宫里生养过的妃嫔不多,也就不好推拒。”话头也没有停在此处,而是拨到了白鹿身上:“等白鹿醒了,再抱他出来见过伴伴。”

  崔叙明白她的心思,既不能不避讳,也不能太过欲盖弥彰,简而言之,要小心照顾他的情绪。于是欣然揭过话头:“这自然是好,也不必打搅他休息了,就是过来坐坐。我先问你这几日可有崔和的消息?”

  “义父他……”崔充媛听过面露忧色,“自从卸任宁夏总督以后便没有外派过,在宫里领着闲职修养。上回传递消息时说,他过几日可能会入司礼监任职。”

  “是得了确切的消息了?”崔叙竟也不觉意外,潜移默化的,他真的劝服自己相信了皇爷的说辞。此时得知皇帝确也没有打算彻底清算义父留下的势力,反而是继续委以重任的消息,心情愈发微妙。

  崔充媛虽在内闱,又有权宦背景,但一向行事低调,对这样机要的人事任命消息自然慎之又慎,斟酌道:“皇爷曾拿此事向义父征求过意愿,义父坦言他仍顾忌外藩交结内臣一事……他曾是江西镇守太监,又是前司礼监掌印崔让义子,数重身份之下,若不低调行事,日后恐生争议。是故最终结果如何,妾也说不准。其实妾是怕哪日任命真的下来,引起伴伴的误会,这才不惜将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也告诉您,扰了您的耳朵。”

  “怎么会。”崔叙发自内心地叹道。

  想劝崔充媛在他跟前实不必如此字斟句酌,唯恐见罪,他也不会无故迁怒怀疑旁人。但转念一想,昔年他与崔充媛都在崔让手下做事,尚可以依偎取暖,如今崔让一倒,群龙无首,与其教其他派系出身的乘势而起,不如举荐崔和上位。内宦间争破头的差事,有时远不如一句枕头风好使,只要崔叙不反对,这事便有戏。

  于是他们之间的一点点小小的温情,也教利益沾染了。崔叙不知该从何说起,还是说回郑红霞帔的孕事:“郑氏有孕几月了?”

  “将满四月了。”算来正是崔叙出宫的那段日子,崔充媛怕崔叙吃心,反倒要来安慰他,“那阵子皇爷心情不好,又不去内教坊,便往郑氏那里去得多些……”

  崔叙听来觉得滑稽,忙叫她打住,说:“我只是怕你们受义父的事牵连罢了,见还有人情往来,便觉得宽心许多。”

  “其实她也苦命,在伴伴跟前我也不怕因言获罪,她这一胎恐不在皇爷的计划之内。”崔充媛低头道,“皇爷的态度,听说与当年对任敬妃的长子时有几分相似,都是一切循例、不闻不问,仿佛,只当作从没有过这个孩子。”

  崔充媛言尽于此,亦不敢抬首。她这段话不仅是为郑红霞帔鸣不平,也是为自己的遭遇发声,更是不惜将杀子罪名的矛头指向皇帝以宣泄心中积压多年的不满。是以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自己也被郑红霞帔的话冲昏了头。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崔叙笑意淡淡的,语气和柔,砸在崔充媛耳中却有千钧一般,“皇爷再如何,也绝对不会害自己的孩子的。这话你自己咽回肚子里,我只当不曾听过。”下意识辩驳完,又轻叹道:“你信不过他,也该信得过我的。”

  左右无人,仅有最为亲近倚赖的杏红侍立在侧,崔充媛得了这句保证后也没了顾忌,打定主意把话说开,拿手抹了两把眼,含泪道:“若义父真成了内相,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我不是信不过伴伴,也不是杞人忧天,除非伴伴能够保证说,他绝不会拿白鹿做太子的砺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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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快乐~!又写了点后宫的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