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196章 玉玦

  “明礼?”躺椅上的人循声回望,将玉玦反扣在书案上,略带些许责备地提点道,“拿去,帮你找回来了,没记在侯府账上的东西不许给出去,怎么把规矩都忘了?”

  崔叙已应声跪倒在地,连忙膝行上前,取过玉玦后小心辩解道:“是……是奴不小心落下的。”

  在哪儿、如何落下的,为何不去寻,皇爷没追究,他便不提。

  “……还有一块玉玦呢?”崔叙望着孤零零躺在手心的玉环问。手指偷偷贴上去,残余的体温仿佛瞬间便凝结了,成了覆在心口上的霜。

  “噢,那块找到时便已经碎了。”王缙沉吟道,似在回忆当时的情景,而非临时杜撰瞎话,“你要是喜欢,下次有机会再做一块给你。”

  崔叙没有推拒,也没有谢恩,而是连连叩首揽责:“是奴不好,您……没有为难他们吧?”

  “你情我愿的事,要怎么强求?”王缙无可奈何道,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较方才更低沉一些,让人怀疑这转瞬即逝的一句轻叹中,是不小心透露了真实的心绪,还是偷学了话本中的哪句对白,没能藏好模仿的痕迹。实在不像他会慨叹出口的话。

  崔叙的心随之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教自己心防溃塌的感喟,孰料他话锋一转,又有些得逞后的自得:“不过国子监生出入风月之所,还是要参照七夕那日的成例略施惩戒的,实在不能厚此薄彼啊。”

  因前一句话而高悬欲坠的心缓缓沉了下来,皇爷还是那个皇爷,不会轻易感情用事,哪怕泄愤取乐,也要找个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的理由。崔叙不再多言,应皇帝的命令起身,偎在他怀里陪他说话。

  皇帝穿着青色暗补子直身,背后垫着丝绒鹤氅,身下是素色毡毯,像赋闲在家的年轻士人,案上摆着未完的文稿,炉里熏着暖香,膝上搭着薄被,怀里揣了只刚刚回屋的猫儿,宁静而安逸地午憩。

  如此一来,便没有团龙金绣给不老实的猫儿抠着玩。而王缙身上龙涎香的气味不知何时起又浓重起来,不论是他身上的檀木香、内宫帐中香还是书画纸页透出野松堂墨香,崔叙都闻惯了,不觉有异,百无聊赖又专心致志地抠着暗纹,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

  说的都是极为琐碎的生活掠影,从御膳房的尚膳监拟出的新膳单多了几样南菜,到大隆善护国寺与大报国慈恩寺谁的菩萨更灵验,从大学士的体重到大将军们的饭量,还有大丫、虫虫的课业,甚至是隆庆长公主的未来夫婿人选。

  谁都不再提及那些更为紧要的事。

  崔叙一边答话,一边胡思乱想着,他可能就是依赖这些零零碎碎的时刻活到今日的。在这些短暂的时刻里,他可以忘记自己是谁,忘记时间、身处的地方,只有心跳声,和另一个人的心跳声,还有他怀抱的温度,梦境一般,又或许这才是他真实活着的时刻。事后将它们小心翼翼地积攒起来,拼凑着回味,仿佛也可以有一生那么长了。

  等崔叙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他竟还在皇爷怀里,被极为纵容地搂抱着,被轻柔地抚摩着脊背哄睡。

  “醒了?”王缙发觉他不自然的举动,开口问道。

  崔叙睡眼迷蒙,迎着目光望过去,打着呵欠轻轻点头,没有应声,又低头伏在他胸口歇着,贪恋片刻亲近。久不闻皇爷催促,他才又偷偷抬眼去瞥,没想到正撞上那道目光,心虚得厉害,下意识错开脸,却恰巧留意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始终没有挪移,甚至比平日的和静深沉还要缺少温度。

  自己又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了吗?还是那段日子的荒唐事他不打算轻轻放过了?崔叙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忧。

  忽然间,他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受温厚掌心抚摩的脊背阵阵发凉,冲动驱使崔叙顾不上尊卑礼矩,即刻伸出手想去验证——却被王缙料到,摸索着握住,扣在了心口处,接着如释重负的一笑:“我还在想你要过多久才会发现……”顿了顿,“才会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皇爷!”崔叙惊呼一声,将手猛地挣脱出来,又攀身上去,捧住他的脸细细端详,难以置信地望见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瞳后,再不敢伸手去试,去核实自己的猜想,只敢缩回胳膊,躲到皇爷的颈弯里嗔怪,盼一种无望的可能:“皇爷又吓我是不是?这种事也拿来吓唬我……”

  然而没有回音,崔叙便往他怀里又钻了些,闭着眼不肯抬头,良久才问:“……是什么时候?”

  “不久前。”王缙握拳轻咳一声,显出少有的不自在,“确切的说,就是传召你之前。”

  “我不信,你瞒着我,你早就料到的是不是?”崔叙吸着鼻子,一口咬在他颈边,忍着泪意道,“哄着我给你做事是不成的,你要么一直瞒着我,要么就什么都告诉我。”

  王缙再度安抚地拍起他的背,仰一仰身,将躺椅吱呀着微微摇动起来:“其实只是先前的病症偶然加重罢了,戴归桡也说是暂时的,将养将养便好了,若不是事发突然……”

  “也不会告诉我对吗?”崔叙郁气难消,拦下话头埋怨道,“御医说的话顶什么用,他们什么都不敢说,他们敢打包票说皇爷一定能好吗?他们只会说福泽绵长、定有天佑,御前应制颂德的词臣都没有他们会说……”

  骂着骂着,崔叙又觉出不对味儿的地方,撑起身来,语气近乎是质问:“皇爷何时有过这些旧疾?”

  “自坐上皇位那日便有了。”王缙摊手道,“惠宗、哲宗如何有的,我便是如何有的。”

  “廖崇素。”崔叙恍然大悟道。想到哲宗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崩逝,不由将袍领揪得更重,生怕眼前人突然抛下他而去似的,脸上满是依恋与无助,此时却连一个平静安抚的眼神也得不到了。

  他扑上去吻那双死一般沉寂的眼睛,嘴唇比颤动的眼睫还要不安,喃喃自语地咒骂着,恨廖氏忘恩负义,更恨王缙的隐瞒,最恨的不过是自己仍没有资格开口诘问,只能将愤恚、苦楚宣泄在死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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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一下班就赶车踏上回家之路了,明晚能到家。放假期间尽量多更一点好了(*´∀`)剧情铺垫真是一件难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