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恂好似大梦一场，此番经历尤比得上襄王神女几分，却实在记不清自己后来是如何回到卧房中的。
苏醒过来时，只见天光未明、帐内昏昏，身畔只有靠坐在床头守候着他的崔叙。中人穿着严严实实的寝衣，交领一丝不苟地贴合着颈项，正用篦子静静地梳着发，似乎是感受到强烈的目光凝视，随即偏过头来垂目看向自己。
他被帘帐投下的半边阴影所遮去的神情难辨喜怒，似乎有许多话没来得及倾吐，却还是耐心地等待着自己醒转过来。
感动之余，王恂猛然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僵，惊道：“你根本没醉！”
“今夜恐怕只有杨郎君醉得厉害，是请人抬回房中歇下的，”崔叙随手放下玉篦子，右手五指插入发中，捋了捋面前零落散布、遮挡视线的些许发丝，斜睨他一眼，“我同那些公子哥儿处了这么久，每日饮宴唱和，也该有些长进是不是。”
“我刚刚才被你吓醒！”王恂不及说旁的，先把今夜的锅扣在那顿酒的头上。实情也确是如此，谁能想到杨元昱那壶土酿后劲竟如此之大，他又几乎是空腹饮酒，教他的记忆支离破碎，当下连难得一遇的温泉春色都记不起来多少。
沉沉吐出一口浊气以后，王恂方才分神意识到，除过因酒醉而通身酸软以外，腹中也有些翻江倒海，内里满溢的酒气快要顶出喉头。
饮酒误事！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立马蔫巴下来，努力压抑着心口泛上来的呕意，支吾着：“那你……”岂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崔叙正将发梳上去一回，昂着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居高临下地看向努力摆弄着酸麻的、不大听使唤的手脚，并试图借此撑起身来的王恂，语气疏淡：“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也配合了，这还不够？”
“明礼……你一直醒着？”王恂听到这，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挽回。崔叙不语，他便将此前所有细节都在脑内过了一遍，意识到再不能深想下去，是该示弱求情的时候了。于是伸手去勾崔叙的袖边，不出所料，被其装作不经意地拂开，语气则更加卑微，“明礼，我是怕你再不理我了。”
“你做了何等错事值得我这般待你，我怎么不知？”崔叙抢白道，“也罢，不和你争这个，我只问你，晋王的事近来众说纷纭，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叙惯看他这副有意博人同情的可怜模样，径自摆出缓和的条件，王恂听过以后却不接茬了，靠在一臂之隔的床边，双手枕着胳膊忍着喉中恶心故作潇洒，目光只往床内瞟，也不知寻常绸缎制成的素花内帐有何好看。
崔叙有的是法子治他，开口便是：“你不说，我也会去问皇爷的。”
“你真的开得了口？”王恂呛声道。
崔叙也不示弱，扬声道：“有什么开不了口的？”
王恂梗着脖子故作惊奇，有意杠到底了：“哦？那你怎么不先去问你的皇爷？”
崔叙没想到王恂道歉不成，还能换下一副新面孔如此嚣张地反问，一口气堵在心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径直起身坐到小桌旁饮茶顺气，嘟囔道：“我……我没事和你这种人拌嘴做什么？真是自讨没趣。”
“是呀，明礼该和我这种人亲嘴。”王恂竖起耳朵听得仔细，见情势和缓，仗着这会儿与他隔得远，掸着锦被又嘴贫起来，还趁机打了个酒嗝，胸腹间总算舒缓一二。
崔叙撑着头，不愿看他，更嫌他浑身洗不去的酒味，留给他一道若远若近的背影，摆手道：“烦，以后都给我滚远点。”
“不光是我惹你厌的吧？只让我一人滚是不是不太公平？”
崔叙知道他这一招祸水东引，便不搭茬，话头只往他身上拐，侧回半张脸对他：“你留在夔都就没有别的差事要做了？镇日围着我转。”
王恂被他这话勾起几分愁绪，捏着眉心故作轻松：“有倒是有，不过不甚紧要，耽搁不了什么。”
“你还真有差事可做？”崔叙没想到自己竟歪打正着，不知不觉上了钩。
“明礼怎么还学会套我的话了？”王恂乐道，只当他是关心自己，也好借此事将话题带过，招手唤崔叙近前，作势要将此番回京的实情交代了。
崔叙不疑有他，坐回原处听他讲道：“是应堂兄的差遣，配合宗人府处理各地宗室的纠纷。你是不知道，为一两个外室的名分、几个私生子的禄米，地方上这阵子热闹得狠呢。”
“有些叔侄兄弟之间不惜撕破脸面，不仅让百官万姓看尽了笑话，还闹得各地衙门连个年都过不安生，还得层层上报，怕压不住他们这些地头蛇们，日子一久又酿出什么乱子来。”
“我么，不过是在京中出面镇镇场子，提醒提醒他们益王府仅有早先为质的世子过得还算体面，除了便是幼子奉祀，终生圈禁，其他人皆是草席一卷……哦，骆妃和那庶人的尸身也不知捞着没有。还有江西一带随同作乱的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们自不必说，祸首法场，亲眷高墙。他们都得掂量掂量再说。”
崔叙默默听着，将话间的嘲讽奚落尽数拂去，单抓住一条关心：“听起来还算顺利，他们没把矛头对准皇爷就行。”
“这会儿正忙着公报私仇呢，顺着私纳贱籍的罪名，一路从强抢民女到霸占田产、鱼肉乡里，互相揭发、攀诬……”王恂说到此处话锋一转，“等那位教坊女的孩子降生，他们估计就有新靶子了。”
崔叙眉心一跳，想起皇爷先前的安排，微微低眉，目光垂到自己交握的手指上，故作淡然道：“我相信皇爷自有他的打算。”
“的确，我只听从他的吩咐，从不费心替他忧虑些什么。”王恂摆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你？”崔叙忍不住偏头看过去，眼中难掩惊讶与鄙夷。
“怎么？明礼是嫌我不够听话？”王恂见明里暗里挑拨不成，终于逮着机会表白心意，捉来崔叙的手摁在自个儿心口，“我只听明礼的，你听，这条命也是明礼保下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不愿讲晋王的事，就这么歇了吧，我也该回去了。”崔叙脸色一沉，抽手便要起身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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