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280章 贵人多忘事

  电光火石之间,崔叙便勘破了其中关窍。

  国朝自仁宗以降,边镇统兵以勋爵为主、藩王为辅,到后来镇守太监的权力在皇帝的扶持下也不断壮大,形成稳定的三方制衡局面。

  不过这种制衡并非绝对,藩王在封国日久,即便不能联姻,也有无数手段可以与勋旧达成利益同盟,共同应对镇守太监的刁难。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只要他们两方联手,足以保全自身的势力范围。但若做得太过,又会是一道催命符。

  也是自仁宗以降,握有兵权的塞王与开国勋贵的数量越来越少了。

  而安定伯是凭军功与裙带关系骤起的新贵,虽不知他们私下里到底有多深的往来,但明面上与代王的关系坏不到哪里去。因为他们还有一对共同的对手——晋王与永城侯。蚕食后者在大同的残余势力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若是新任镇守太监恰好又换成了自己的心腹,只要自己不与代王闹翻,三方便没有了明显的利益对立。

  而现在,极有可能是作为人质入宫的褚媤理回到了大同,自己则住在代王宫中。眼下的态势,只要他们愿意,很容易便能达成任何合作。

  这一切又是皇帝亲手促成的。

  他等同于是将大同全权交给了代王——也包括自己。

  当年晋王窃弄神器,一是靠着宗室血缘与身在夔都的便利得到了摄政监国的名义,二是靠着祖辈在太原、大同等地卫所的边军中积攒的威望。关键时刻,大同边军作为夔都周边最为强大的军事存在,极有可能促使胜利的天平倒向晋王。

  假使皇帝大渐,新君为冲龄稚子,太后母族亦无倚仗。而晋王有边军坐镇西北,迫使京中诸臣推举其为摄政乃至皇帝便是顺理成章的事。虽然晋王最终没有成功,但是并不代表这股力量的重要性会因此削弱。

  不然也就不会有改封在此地的代王了。

  益襄之乱后,皇帝兑现承诺恢复晋王亲卫,肯定其在宫禁期间监国理政、弹压变乱的功绩,非但没有收回兵权,反而允其巡行塞外、督察边镇。而后又在北征中有意或无意地重创了晋王旧部,将晋王以静养的名义圈禁在府。

  而永城侯,至今也无法确定是谁在一切发生以前便了结他的性命。新任永城侯郭弘家是文弱书生,一心求取功名。后来仓促袭爵,几乎拢不住手下那帮沙场宿将。因而在这场博弈中的存在感近乎为零。

  好不容易将旧有的权力结构打破,现在又原封不动地送给了代王和安定伯。

  皇帝如此未雨绸缪,夔都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

  崔叙犹自思索时,王恂已与褚氏话起了家常,开口便极亲切:“既是一家人,何必多礼。”又问:“是这几日刚到的?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与你汪妹妹好给你接风。”

  褚氏掩扇笑道:“是上月到的。因与兄长多年未见,便叫他绊住了好几天,非要妾与他讲述这些年来在夔都所见所闻的风物人情不可。因而不曾早早赶来拜见殿下,着实是妾和兄长的不是。”说着将手中团扇压在身侧,点头又致一礼:“妾先代他赔个不是,改日再教他亲自登门。”

  这话说得直白又含蓄。

  王恂心知,所见所闻不假,但这风土人情多半涵盖了天子、王公与夔都重臣数年来的言辞行迹。褚氏与出身内教坊的郑氏往来密切,而风月之地历来如川泽山薮,游走在庙堂与草莽之间,藏污纳垢,最能见人心险恶,和其背后的阴谋秘要。

  安定伯褚质本就是精于钻营之人,而其妹褚氏的功力恐怕还在其上。

  好在他们与皇帝还算是一条心,王恂不必费心应对。

  他又与褚氏随意客套了几句,见崔叙始终一言不发,坏心眼儿地撺掇道:“崔侯,你与褚夫人也是多年未见了吧。”

  王恂的话总爱夸张,说不上多年未见,但多年未像这般对坐说话倒是真的。

  崔叙不再是当年那个被褚氏三言两语撩拨得手足无措的小中人,而褚氏还如当年一般光丽艳逸。宫中妃嫔的锦罗袄裙与金玉狄髻仿佛压住了她的灵气,离开牢笼以后,素衣银钗反而更见风情。

  一颦一笑间,崔叙忽然想起在东稍间的那一晚。它在记忆的角落里蒙着一层朦胧的纱,细察之下,才发现是结了厚厚的蛛网。

  明明才过了一年有余,却已经很久都没有再想起过了。如今被代王翻出来重见天日,他亦十二分的平静自持,淡淡地对褚氏略一颔首。

  褚氏也打量了鹤庆侯一眼,微微含羞地用扇挡住半边面容,眼波流转道:“说起来,妾还未曾向侯爷道谢呢。今日来得匆忙,竟忘了这样大的事,改日在府中备下薄酒,请侯爷赏光。”

  王恂笑看向崔叙,正欲打趣,但见他一脸迷茫,话到嘴边又及时地揣了回去。

  “都说贵人多忘事,侯爷兴许不记得了,去岁家兄请赐蟒衣的举动实在莽撞,若非您出面执言,恐怕圣心难以回转。”褚氏娓娓道来,仿佛真有其事,“妾那时张皇失措,不慎冒犯了侯爷。好在侯爷宽宏,不计前嫌地出手相助,否则妾真是难以自处了。”

  崔叙听她真假掺半地讲述着,心里五味杂陈。

  若是当着其他不知情的人这样说也就罢了,代王对七年正月的事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原没有必要提起,更没有必要如此粉饰。

  褚氏是顶顶聪慧的人,说话做事自有用意,要么她真是这样想的,要么皇帝当年市恩于下的同时,也将“崔叙曾为其说情”这一想法强加在了她身上。

  于是今时今日,她出于主动或被动,为了皇帝的面子依旧会念着自己的好,并展示出报恩的意向。

  “圣心如此,你我能做的唯有克忠尽瘁、不负殊恩。”

  崔叙老神在在地打了两句官腔。褚氏点头称是,笑意愈深。王恂则瞅准时机将话题引去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