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叙掀开了那座宫殿紧闭的毛毡门帘,在熏笼边坐着暖了会儿身子才回过劲来。偌大的宫室内零星地点着几盏烛台,四下安静得出奇,除了一人的脚步声在隐约的风声中缓缓逼近。
“廖小姐,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崔叙没有回头,双手静静地捧着自己无处安放的目光与眼泪。
“皇爷呢?”一身黑袍的廖秉忠行走的步伐宛若鬼魅,他手中逮着牙牌的穗子打着圈地摇晃着,理所当然地质问道。
“疯了。”崔叙学着他的口吻,答非所问。
廖秉忠侧身看向那扇半开的窗,目光移回后淡淡道:“他疯了有些年月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崔叙抚摩过手掌上的薄茧,十指交握地叹息道:“廖秉忠,我想我并不欠你什么,反倒是宁醴的事我还没有找你清账。”
“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并非是翻旧账,单纯提醒他跟了我以后,别老想着左右逢源而已。你也收收那颗为民做主的仁心吧。”廖秉忠说着手一松,将牙牌掷了过去。
崔叙接过以后,捋着提系青绦扫看牙牌上的篆文与小字,便知宁醴这两年仕途平顺、风头正劲,少不了廖秉忠的拔擢。摇头叹息道:“你就没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手段了吗?”
“提督东厂这么多年,阴损腌入骨子里了,能有什么干净的办法。”廖秉忠一手叉腰,一手扶着椅背道,“不如你的姘头光明磊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是,若教他早早得了道,你还怎么与他再续前缘呢?”
崔叙克制住压抑已久的情绪,问他:“你来这一趟,不光是为了揭我的短吧。”
廖秉忠绕着椅子转了半圈,倒着跨坐其上,双臂伏在椅搭上,如此盯着崔叙看了半晌,忽笑道:“还真不是。看在咱们过往的情分上,拉咱家一把?”
“廖阎王求人的态度真不一般啊。”崔叙也笑着揶揄他。
“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崔伴宽宏大量哪能放在心上。”廖秉忠给人戴完高帽,神秘兮兮冲人招手道,“伴伴过来说话。”
崔叙好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擦干泪痕乖乖近前听他耳语。
廖秉忠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
——“皇爷他大限将至了。”
字句分明地落入耳中,惊得崔叙退后半步才稳住阵脚,与廖秉忠四目相对,相互探究着彼此的反应。他想着廖秉忠向来与皇爷沆瀣一气,从此人嘴里吐出的话信个三分便顶天了,不过他也想知道廖秉忠能编排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廖秉忠余光瞥向窗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脑门,话意露骨:“趁着他神思清明,你我二人是时候想想后路了。”
这话一出口,崔叙就更不信了。廖秉忠从来都以孤臣形象示人,东厂行事从不惧怕得罪任何权贵。他宁愿相信廖秉忠会一条路走到黑,为皇帝尽忠殉节,也不相信他会事先为自己谋后路。尤其还捎带上自己这么个百无一用的娈宠。
不过廖小姐都开了金口,崔叙也不介意装模作样地答复他,陪他演上一段:“皇长子、皇次子两头下注,廖公以为如何?”
“也就您有这么大的口气。”廖秉忠拊掌一笑,“崔和那倒还好说,有你在,我大不了卸了差事,到地方上养老去,此生也算完满。”
“不过——杨家又是怎么个说法。”廖秉忠好奇道,“单单因为杨家长公子也是崔伴的裙下臣吗?”
崔叙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和他一本正经地谋划立储之事,不觉笑出声来,顺着他话头讲道:“这是其次,我与杨贤妃也有旧交。来日只消再告诉她一句,我在皇爷身边吹了枕头风就是了。”
如此三言两语,二人真好似将国本大计给定下了。廖秉忠叹息着直起身,遗憾道:“唯一可惜的是,御马监掌印是个同你我都没什么交集的朝国人。”
“你还在打禁军的主意?”崔叙眯了眯眼。
“未雨绸缪,指不定真有那么一日呢?有时成败就在一念之间,筹码自是越多越好,”廖秉忠凤目一挑,笑意凛然地盯着崔叙道,“谁知道皇爷届时在内廷还是东苑龙驭宾天。这还得看你啊,我的好伴伴。”
即便认定廖秉忠不过是在同他说笑,可听见此言,崔叙心里还是不好受,不由走向窗边。此时天色渐暗,风雪渐止,亭子依旧孤零零地立在那,雪地里也不见有半分足印。
皇爷真打算在亭子里过夜不成?
崔叙定定看着窗外,语调低沉地问道:“你说的大限将至,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可是我搭上崔伴这艘宝船的筹码,怎好明明白白告诉您?”廖秉忠笑意更深,转身坐在椅边跷着腿道,“也罢,看在咱们这么多年共事一主……”
他有意卖个关子:“你说先帝爷个个都是锦衣玉食地喂养长大,为何都年纪轻轻的,便驾、鹤、西、去了呢?”
先帝们?廖秉忠不提,崔叙竟也没有留意到,五王之乱以后,仁宗、宁宗、惠宗、哲宗四帝皆为壮年而亡,最小的宁宗十七岁宫变失败后死于孝安皇后之手,最长的仁宗四十一岁死于旧伤复发,惠宗、哲宗父子都是三十余岁因病辞世,且子嗣夭折的数量惊人。如此看来,哲宗无子不应当归咎于孝和皇后的悍妒,而是哲宗自身的问题更大。
但是这和皇爷又有何联系?他又不是老淮王的亲生儿子……
崔叙终于把一直以来摆在眼前却视而不见的答案和问题关联了起来:
来源不明的丹药,去向不明的道士。
他只知道哲宗豢养在钦安殿的妖道们早在淳庆初年便被赶出了内廷。而那时不知何故,竟也无人追究他们的责任,又或许正是在知情人的有心庇护下,他们才得以将那些杀人不见血的秘药丹方一代代传至本朝。
“……皇爷想必在杭美人处讨不到药,急火攻心,这才犯了癔症。”廖秉忠一番稀里糊涂的解释,最终归于这句简单的结论。
“为什么?”崔叙偏头看向正襟危坐着的廖秉忠。
“什么?”廖秉忠竟被他这一眼惊了一跳。
“为什么你可以知晓实情?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嘲弄我?”崔叙头痛欲裂,“……告诉我凭什么?”
廖秉忠咂了咂嘴唇,苦笑道:“凭那个为此而死的傻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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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假期的连更到此结束!存稿已经彻底瘪掉了,让我努力攒攒……
没有大纲圆一个剧情可真费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