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364章

  于是王缙与崔叙一人一骑,将出巡时所必需的仪仗辎重远远甩在身后。

  从夔都到东苑的沿途风景,崔叙已看过许多遍了,还曾在雨夜里策马跑过一回。那些过往的经历在眼前纷纷闪过,刹那间便被抛诸脑后了。但与王缙并骑而行的体验却还算新奇。与记忆中不同的是,官道上除了南来北往的官差、旅者与商队,还多了上巳踏青的游人。

  有的乘着装饰繁缛的马车,四角坠着叮当作响的银铃,有的则坐在灰蓬蓬的驴拉车上,茅草堆上的孩子们手牵着手,唱着不知名的歌谣。还有徒步行走的书生,三两结伴,对着目之所及的一草一木飞花娱兴,飞扬的神采也许会引得车厢内的淑女掀帘回顾。

  ——圣驾出巡的消息还没有追赶到这里。

  王缙策马悠游自在地穿行其间,崔叙须得专注地把住辔头,才能紧紧随在其身后,又不同别的马车与行人发生擦碰。好在这些年来崔叙的骑术有所长进,倒也不算太难。

  行至半途累了渴了,他们便在道旁的熟水摊歇坐片刻买水吃。这样临时搭起的凉棚还有许多,供行人商客歇脚,也供小贩们摆摊叫卖。馆驿前后热闹得像是大相国寺的万民市集。

  崔叙知道往来的民众里也会有隐卫们的影子,但还是由衷地为这样难得的时光而发自肺腑地高兴:“这样好的天气,要是白鹿也能一块来踏青就好了。东苑也有的是地方跑马。”

  王缙眺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半晌没有接话。在崔叙想要起身的时候,他又在衣袖下轻轻牵住他的手,说:“他以后还会有很多日子可以玩乐……”

  崔叙低下头,不好意思再问。

  他忘了王缙已经过了放纵的年纪,台谏官也不再热衷于追究他偶有的逸乐。批评首辅孙彦远擅权揽政、勾结朋党、铺张侈费的劾本多过了内廷与外戚,矛盾渐渐回到了内阁与百官之间。

  他们开始关心王朝的继承人会是什么样的出身、教育与品性,而皇帝在政治上已经是未老先衰的垂暮之人了。

  前十年的垂拱而治中,他与内阁之间相处的默契逐步形成了稳定的秩序,经历多次叛乱、肃清的冲击依旧牢不可破,臣民们相信下一个、再下一个十年也会如此。

  孙彦远以后,是叶惇与梁同懋,再往后是孙彦远的接班人高圜和驸马梁世邕,偶尔会有蒋冕那样的粘合剂幸运地选入阁中,作为天才们之间交锋的缓冲。

  皇帝将长远的规划清晰地罗列在同一届内阁之中,教所有人都看得明白,也生不出旁的心思。

  他悄悄回握住那只手,说笑着:“皇爷说得自己多老似的,我看这双手摸着却还年轻着呢。”

  王缙也笑:“许久不作画,不拿刻刀,手上的茧都软了许多,这会儿还摸得到吗?”

  崔叙有意去捏,还真是如此,仅留下淡淡的轮廓,唯有握笔写字磨成的胼胝还厚着,与他自己的长在一样的地方。少年时的习惯难以改易,但在大同时忙于案牍,他的字竟练得好了些,不知皇爷是否还会对着他的密报与家书一笔一划地摹写。

  他这样想着,偷偷地用它们相互摩擦着,在王缙的视线里苦涩地笑起来,低眉时慢慢地红了耳尖。

  ……

  “像白鹿那样大的时候,明礼在做什么?”王缙倚坐在亭边的靠背上,眺望着山下。还是那座熟悉的、景山上的无名小亭,春日里又是别样的景致。檐下系着轻渺如纱的帘帷,兜住一阵风、一阵花香、一阵远处传来的银铃般的笑声。

  崔叙枕在他的胳膊上,背向山下回忆道:“在一处僻静的小院里,给宫里的奴仆做奴仆。”又反过来问他:“那皇爷呢?”

  “我记得那时父亲还在,母亲怀着身孕,还要照顾患病的弟弟。我在哪里倒忘记了。”

  崔叙忽然醒过神来:这是皇爷第一次说起他的从前——遇见自己之前。他知道他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王缙出生在落魄宗室之家,父亲是被坏心肠的继母逐出家门,流落至鄱阳县的。也许她是正儿八经的嫡母,在混乱的过去,私婚是一本算不清的烂账,不知道王岘的死能否算作王氏遗孤迟来的复仇。

  王缙心中会有怨吗?无爱也会生恨吗?

  崔叙也未见过生身父母,不愿提及这段空白,便折中地、装作不经意间问起:“皇爷还记得自己的兄弟姊妹吗?”而他窃窃打量着的目光却被王缙所察觉。

  “记得他们的坟茔,很小,在家背后的山岗上。”王缙合目,同样问他,“明礼还会思念自己的亲人吗?”

  太久了,崔叙已不再执着于过去的人事,可以大方地回答:“早就习惯了。以后在人间或地府寻着他们,也不敢再相认了。若是有缘,下辈子再托生到他们身边尽孝吧。”

  他这样说,既是心里话,也是打翻皇爷的如意算盘。他不需要,鹤庆侯也不需要,情愿做这样的孤家寡人,也不要利字当头的亲眷。攀附权势,又注定被他利用。

  “这样很好,这样很好……”王缙抚着他的背,轻声说着。

  他们相拥片刻以后,崔叙才慢慢听出弦外之音:皇爷不会再认回自己在太原、大同的亲眷了。他是先帝的养子,正如自己是义父的养子。过往的出身已无关紧要,一路以来,他们已经走得太远,难以回头了。

  但崔叙不明白王缙为何突兀地提起。是找到了自己的家人了吗?是厘清自己的身世了吗?是要为宝应新政的无辜死难者讨还公道了吗?他的心被这个无端的猜想拿捏在皇爷手中——但他知道自己不可以再开口追问了。

  王缙果然也没有再提。

  他和皇爷挽着胳膊走在山间的栈道上,如诗词中吟诵的那般把臂同游,却各怀心事。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远处草地上围起的裙幄——风吹起大红的裙摆,露出飞扬着的少女们动人的笑靥。于是他们又说起那位明媚鲜妍的姑娘,那位隆庆长公主的婚事。

  ----

  有一小段我很喜欢的互动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