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369章

  酉时,增成宫中。

  杨贤妃亲自守在皇长子榻前,将宫人送给自己的食盒放在床头的小柜上。她并不急着果腹,而是回身探着儿子额间的温度,一声声地,唤他的小名。

  直到一滴泪落在榻上昏睡之人的面上,恰好滚到唇边。合目静卧已久的王琮忍不住去舔自己被浸润的唇,是咸的、也是苦的,不知是泪,还是那片纸页留下的古怪的药草味道,在舌尖久久不去。

  记忆中的母亲从不曾哭过,无论是在突然得知圣上遇刺的消息后,还是封宫的那段惶惶不可终日的漫长光景,又或是无数个独守空房的夜晚、无数次目送圣上离开的背影。

  待他无比亲昵的母亲是一尊无喜无悲的瓷像,纯白的釉质从未剥落,永远在人前温和地抿出一点笑影,在幽闭的深宫中,默默护佑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选侍、婕妤、贤妃……无论何种身份的改换,都丝毫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过什么痕迹。岁月如水,王琮渐渐长大,但她依旧年轻,居止俭素,不争不抢,待人一贯的亲和宽简,在宫中挣得菩萨般的口碑。

  可细究起来,又觉得她从不真正快活。

  “母亲。”王琮在她的呼唤下奇迹般地苏醒过来。

  眼睫颤动着,却不敢抬眼去看母亲的脸庞。他知道自己已经铸下大错,违逆了母亲多年来的教导。是他的所作所为教母亲失望,惹得母亲落泪了。

  王琮的年纪还小,又是自己亲手抚养长大,但杨慧持深知从此日起,她再也不能仅仅将他当作是自己的孩子看待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早该如此。

  这个孩子本不该诞生在这世上,若不是襄儿的苦苦哀求,当年她恐怕会默许王缙纠正这个弥天大错。

  快有十年了。

  她还会不时在梦中追忆起自己与王缙相识的那个夏日。

  在姑母——哲庙顺太妃杨燕卿的一手撮合之下,她在寿康宫花园中“偶遇”了“误闯”进来的年轻君王。

  那时他还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内廷中虽有一后二妃,但俱为太皇太后择选。唯一从王府带入宫中的玩伴也遭到贬谪。

  姑母跟在太皇太后身边侍奉多年,对她的脾气、手段,以及择选儿媳的要求了如指掌。孝定皇后虽是惠宗宫廷倾轧中名副其实的最后赢家,但其生性良善,不擅谋算,在惠宗的羽翼庇护下甚至连明哲保身也不甚懂。

  辛氏、任氏乃至屡受外人诟病的曹氏,都是她精心挑选出的规矩本分的良家女子,守着君与臣的界线,挣不开夫与妻的桎梏,做不成枕边的知心人。

  姑母教会她,如何剜出自己的心,倾尽所有去爱恋上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遥不可及的九五之尊。

  再将命运交予上天,等待他作为一个寻常人的回答。若是无果,姑母便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宫外,还要为她谋一个县主的名头与待遇。

  她见过姑母怎样爱哲宗。

  所以她也做到了。

  王缙则给了她超出预想的回应。

  他给了她一位少年无用的爱,比咸若馆的花枝凋零得更早。

  大喜过望的姑母催着她为皇帝诞育子嗣,许诺说生下皇子便可以离开这座吃人的监牢。姑母会以祈福的名义送她到鹤鸣观带发修行,等有一日金蝉脱壳,做天地间来去自由的女冠。但彼时的杨慧持已经不想走了。

  她又看见镜中的少女微笑着,在所谓的情爱的驱使下,不自量力地说要长伴君侧。纵然是抚育其长大、教养其读书识字的姑母也不能操控她的心意。

  直到她撞破皇帝与自己最亲近的朋友……年轻的君主将之视作再寻常不过的意外,提出要循例为其铺宫。好在常襄儿拒绝了,为她的主子保住了最后一分颜面。

  等到她万念俱灰地求着姑母送她出宫时,姑母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反过来向她讨要心心念念的皇孙,凶神恶煞一般,吓得杨慧持在噩梦中辗转数月。

  僵持的局面被一则喜讯打破。常襄儿有孕了,还是等到王缙遣人赐下一只玉碗,杨慧持才迟迟醒悟。

  那时曹、任二妃相继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在众人期盼之下,皇后诞下的却是弱质多病的皇长女。

  她忘不了常襄儿是如何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和难产那夜一样哭到声嘶力竭,断断续续地说,说她有负于自己。在常襄儿生产以后缠绵病榻的那段日子里,杨慧持眼睁睁看着她的生机在眼前消逝,明白是她代为受苦,替自己一点点地死去了。

  闲来读史时,她并不知道那会是未来的谶言。宝应年间发生过的苦难又在眼前复现,唯一的见证者太皇太后却骤然薨逝。

  她年少轻付的爱是一场圈套,猎物上钩了,到后来困住的却是她自己。

  于是只有埋葬挚友的尸身,抱着襁褓中的皇长子,毅然踏入权力的漩涡。

  所以如今看来,他们更像是盟友。杨慧持残忍地想,她被迫从姑母手中接过未竟的事业,而王琮则是自己手中已经失控的傀儡。

  那是她亲手埋下的因,结成的果。

  她的沉默,她的啜泣,在寂静无声的宫室内回荡,在一念一刹的瞬息间,无限放大着王琮心中未知的恐惧与难言的愧疚。

  他禁不住开口去问,还想着要伸手替她拭泪:“母亲,你怎么哭了?”

  “母亲哭了吗?”杨慧持不由分说地按住他锦被下的手,映在屏风上的依旧是她一人伶仃孤寂的背影,话里却有笑,“真的,不知怎么就落下泪来了。”

  苦涩的笑容里,泪水断了线地滴落着、汇聚着,流淌进王琮炽热的眼眶里蒸发。

  “母亲,我其实……”他想要辩解,却被母亲接下来的话打断。

  “你或许骗得了他们,但你骗不了你的母亲。”杨慧持摇着头,语气中并无多少苛责,仿佛是在自问,“你该告诉她,为什么?”

  王琮双眼湿红,嗫嚅道:“说了,母亲会相信我吗?”

  杨慧持的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说道:“惠贵妃半个时辰前已经下令,将崔雍妃母子软禁在后院。宫中戒严,各路人等不得走漏半点风声,但是亲历者都知道——你的弟弟,成了毒害你的嫌犯。”

  “我……”王琮一时语塞。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但事发前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不足以将所有人的退路都考虑进去。譬如他的弟弟王玳,将会因此背上怎样的罪名。但他始终坚信,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只要稍加调查,一切便会真相大白的。

  更何况……

  “圣驾明日回銮。增成宫将彻夜燃灯,这一夜会很不好过,东厂、锦衣卫相持不下,如今也没个主心骨镇得住他们,全赖惠贵妃一人苦苦支撑,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杨慧持说话时的疏离神情仿佛在讲述与她无关的事情,和以前为王琮讲述宫中掌故时一样。

  王琮到底还是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东厂、锦衣卫乃至女官之间的纠葛仅是知晓有那么一茬,却是没法分清个中厉害的。他从母亲的话中隐约猜到三方勾心斗角,拖延下去恐有不利,只得咬牙承认道:“我是为了母亲才这样做的。”

  杨慧持蓦地低头一笑,藏在影子里的目光更为空洞了:“为了我?我何时教过你这些?”

  王琮这才感到后怕了,吞吞吐吐地交代:“是……圣上教我这样做的。”

  最糟糕也最合乎情理的猜想得到了印证,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希望与侥幸,那道一直守候在床边的影子忽而落了下来。杨慧持崩溃了。她扑在床头泣道:“是啊,你是他的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怎会不像他呢?”

  她泪流满面,自言自语着,不指望有谁能给出一个答案,来解答她多年来注定没有结果的付出。

  “圣上会封我做太子,那时候母亲便是皇后。这是母亲应得的。是圣上负您,我只是替母亲挣回您应得的东西。”王琮赌气说道。不论付出何种代价都在所不惜。他红着眼,没有掉下一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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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假第二天。

  过了这么久,稍微细化了一下三年崔叙外放时宫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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