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古代言情>夔都>第374章

  午后,太康长公主府。

  排演新戏的伶人们临时叫散了,留下一地未及收拾的器乐与行头,长公主的独子便与他的玩伴来此嬉闹。小郎君们正是精力旺盛的调皮年纪,把个不知道哪里淘来的皮毬踢来踹去,撞得各处哐啷乱响。仗着长公主的宠爱,连她心尖上的戏台也糟蹋成了草靶子。

  饶是如此,耳力过人的郭应忱在一脚踢飞皮毬后,还是留意到身后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回过头一看,脱口叫了声:“崔侯!”

  在得到对方的点头致意后,他连忙转身近前,礼道:“您怎么来了?圣上也驾临长公主府了?”

  梁邃瞧见玩伴的反应,也不管腾空飞来的皮毬了,吭哧吭哧地跑过来问:“见过崔侯……您是来找母亲的么?”

  崔叙看着他们二人,身量已比那年东苑见到时高出许多,眉目间满是少年人的活泼朝气,便想起更为年幼的王琮,此时应当正躺在病榻上,配合着自己导演的这出大戏。

  纸上浸过的药水不会要他的命,但也不会让他好受,毕竟要骗过众人的眼睛,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他并不会因此产生悔意。早在那年初雪时分,杨慧持抱着年幼的王琮出现在甘露殿外,他便知道,对方会理解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

  “是圣上在与长公主殿下议事,”面对梁邃那双干净得不染纤尘的眼睛,崔叙没有选择隐瞒,取出手巾为他俩拭汗,又笑着指了指自己,“我在这里等他,无事可做,便随处走了走。”

  “好巧,二舅姥爷一早也来找母亲。”梁邃乐呵呵地分享着他今日的所见所闻。

  崔叙便问:“是邓乐行么,他也来过了?”

  “是的,二舅姥爷说昨儿个宫里……”

  “岁岁。”郭应忱突然沉着脸打断他,“我们先请崔侯进屋吃茶吧。”

  “噢好,那我先去更衣。”被打断了话头的梁邃也不恼,而是乖巧地点头称是,向玩伴投去赞许的目光。自己踢球累得晕头转向,多亏有他考虑周全。

  在向崔叙行礼致意后,他便跟着侍候在旁的使女回内院去了。照长公主府的规矩,这身玩闹时穿用的胡服是不便待客的。

  崔叙难以想象,太康长公主会养育出这样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孩子。危机当前,邓家人的行踪也乐于透露给未见过几面的外人。约莫是真不懂得,长公主也没有留意嘱托。

  他心下正暗自慨叹着,郭应忱却仿佛听见了崔叙的心声,望着梁邃消失在垂花门后的背影,说:“崔侯也知道吧?岁岁是殿下唯一的孩子。”

  “这件事,夔都人尽皆知吧。”崔叙不解道,“小殿下是殿下的心肝宝贝。”

  “但岁岁从小身子骨就弱,买了替身儿也不好,宫里来的御医们不说,但谁都知道,他恐怕活不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所以殿下才会这般溺爱他。”不论何时,只要提及这些事,郭应忱都难免动情。

  他揩了揩泛红的鼻尖,继续说道:“岁岁一直冒冒失失的,若说了什么不应当的,崔侯不必放在心上。”

  邓青陟当年逆天而动,她也一样。崔叙猛然想起皇帝前不久的疯话,便感到一阵心悸,半晌没作声。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又或许是后人牵强附会,毕竟仁宗以降,皇室子息不丰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宫中已有一个缠绵病榻多年的稚童在母亲怀中夭折了。皇帝可以波澜不惊、甚至歌舞升平地度过那个晦暗的日子,旁人却做不到。

  “小福……”崔叙喃喃念着,任敬妃哭干了泪水的灰败面孔又在眼前浮现。

  郭应忱瞪圆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偷偷看去,正对上崔侯探究的目光。他倒也不怵,落落大方地迎上前,吱了声:“崔侯叫我?”

  “你呢?你也听说了么?”片刻失态后,崔叙索性将错就错。

  “私下传得沸沸扬扬的,想必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了。是皇长子殿下重病了吧。”郭应忱直截了当地回答,锋芒毕露地展现着与他年岁不符的胆识。

  “是的。”崔叙不假思索,给予他肯定的答复。

  “那圣上是来与长公主殿下商议立储之事的么?”郭应忱继续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崔叙有些惊异,望着他那双肖似其父的眼睛,接过话茬,笑着吓唬他说:“小符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和我说这样的话。”

  郭应忱此时才有几分顽童模样,一撇嘴,背着手觑人:“崔侯宽宏大度,应当不会追究小孩子的童言无忌吧。”

  崔叙这才问他:“你父亲呢?”

  “昨日闻讯进宫以后,便一直没有回府。早些时候舅舅来看望母亲,母亲就把我支到这里来了。”郭应忱交代完,自觉诚意满满,便问道,“皇长子殿下,真的病得很重吗?”

  面对小符这样颖悟的孩子,崔叙的话并没有说满:“都说吉人天相,兴许熬过这一劫,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圣驾将要回銮。因并非休沐之日,梁世邕不在府中,便是王静通独自将他们二人送到府门前,临别道一句:“圣上保重。”

  轿帘落下前,显露出些许疲态的王缙闻声偏过头来,说道:“你也是。”

  “崔侯。”王静通又唤。随在皇帝身后登车的崔叙循声回头,听她笑着点头致意:“您也多保重。”

  崔叙颔首以应,并未开口说些什么,仅仅是平淡的目光相答。

  这场刚刚从幕后走向台前的国本之争,便在几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中,就此匆匆谢幕了。

  ……

  淳庆十一年三月初四,上以皇长子病笃,谕内阁,一宽刑狱,二免逋欠,三减税额。又命传示礼部,查遵惠宗朝懿明太子册仪,择吉日诏告天下,并封皇三子为瑞王。

  内廷在度过惊魂一夜后,接连传出的这三则重磅消息,顷刻间便让作壁上观的外朝炸开了锅,纷纷揣测宫中三两日间发生何事。兼之流言漫天,难免又归于近来甚嚣尘上的春在居评注一说。

  在此以前,朝野上下多认为春在居所言,乃是以汉明德皇后、宋章献皇后和本朝孝安皇后喻杨贤妃,步步紧逼,直指女祸之兆。故而朝中诸臣个个摩拳擦掌,借此机会上书陈说时弊,一面弹劾外戚冒功侵田,一面谏立新后重开大选,光是取勋戚贵女还是平民小吏人家,便分作两派,吵得可谓是不亦乐乎,至今已近月余。

  加之今上态度暧昧,又以修备皇后卤簿的方式煽风点火,立后风波便无止歇之象。可如今皇长子骤病,上谕又将懿明太子一案旧事重提,群臣哪怕斗志正酣,也不得不偃旗息鼓,静候风向了。

  那位早夭的懿明太子乃是惠宗皇帝长子,自幼长于孝安皇后膝下,时人皆谓其聪敏颖悟,有类仁宗。

  他是仁宗再统江山以来,国朝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太子,册仪遵其旧例也不为怪。但他十岁那年立为太子,旬月即暴毙于其生母寝宫。后世看来,懿明太子无疑是孝安皇后操控的傀儡,又不免怜其早殇。而若细究其死因,市井传闻中惠宗本人与他的生母荣怀皇贵妃常常脱不开干系。

  皇长子一病,杨贤妃的处境到底是像孝安皇后更多,还是荣怀皇贵妃更多呢?她究竟是处心积虑的加害者,还是为汹汹舆论所累的无辜受害者?朝中争论不休,但没有人会站出来反对,皇帝以这样的方式为病榻上的皇长子祈福。偶有不平之声,针对的也是并封瑞王的皇三子及其背后的曹家。

  然而不出三日,仿佛已被世人所遗忘的皇次子,又被一纸诏书推上风口浪尖。他将出继为代王长子,而其生母崔雍妃则幽闭于承平宫中,对外称是蒙受奸人所惑,戴罪修省。

  如此一来,皇长子重病的真相似乎也随之浮出水面。崔雍妃勾结权宦,炮制流言,离间外戚,欲陷杨贤妃于死地而不成,又铤而走险毒害皇子。幸而上苍庇佑,皇长子的病情也正是在此日转危为安,苏醒过来。

  笼罩在皇城的阴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筹备立储典礼的喜乐氛围。快到许多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内廷便彻底翻过新的一章。沉寂多年的东宫将要迎来一位新主人了。

  等到不少人回过味来,立储一事木已成舟,再想反对,也无从谈起了。

  内阁重臣们便如定海神针一般,镇住了朝中的风起云涌,并在田亩清丈一事上拿捏住了勋贵地主们的软肋。而宗潜的那篇本章,也出现在了皇帝的案头。

  ----

  休假第七天。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