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登迷路了,在白茫茫一片的雪中,在偌大的繁英宫。
这座依山而建的皇家园林历经三朝,已然粗具规模。或许是营建的时间太早,某条荒僻的林径走着走着,便看不清路了。他搓了搓手,拨开横生的枝杈,翻过丛生的灌木,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草甸之中,是一片封冻的湖,和一座格格不入的小楼。
与东苑雕梁画栋的宫殿相比,它太过质朴,又是如此突兀地出现在密林围合的湖畔。像冻馁者临死前才会有的幻觉。
徐登赶忙呵出一口热气,捂在冷冰冰的脸颊上。
他顾不上别的,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坐在烧得正旺的炭盆旁烤火暖身。等身子舒展了,才有闲心打量起周遭不寻常的一切。
墙上与地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画轴,而画中人总是同一个模样。
徐登隐隐有些不安,又舍不下炭盆的温暖,决定再贪恋片刻后动身离开。可天不遂人愿,门外风雪又起,竟将他困在此地了。
窗牖吱呀吱呀地响着,他合上门帘,猛一回头。
有人在楼梯上看他。那道影子辗转落在屋角的纸屏上,有如鬼魅一般。
“奴婢是误入……”
徐登磕磕绊绊的,还没有来得及自报家门,那人便开口问道:“你是白鹿身边的?”
“是,奴婢在代王世子身边供事。”徐登不假思索地回答。
影子定住了,并未走出屏风。
徐登看着屏上的那抹虚影,觉得他分明是想问些什么,又仿佛是叹了一口气。
“沿着湖边的水渠走,一直走,便会找到回去的路了。”
楼梯吱呀吱呀地响着,他合上门帘,捂着怦怦乱跳的心脏,迎着风雪向山下走去。
“徐登,你跑哪儿去了!”王玳从四散奔逃的宫人中,抱住了自己惊魂未定的侍从,“找你半天,繁英宫失火,还不快跟我走。”
徐登撞进他怀里,面无血色地看着他,一句句重复着:“繁英宫失火了,繁英宫失火了……”
王玳见他吓得丢了魂,也不多话,背起人就往山下跑。
徐登还在耳边念叨:“繁英宫失火了……”当目光掠过刀鞘上所佩的玛瑙玉饰,他忽道:“……殿下该去救圣上。”
“圣上?圣上与父亲在……”王玳还真不知道父亲此刻所在,嘴硬道,“他们几个人精能有什么事。”
徐登喃喃说着:“可我刚刚在山上见到他了。”
“父亲?”王玳迟疑地慢下脚步。
“是圣上。”徐登收紧了双臂,“只有圣上一人。”
再折返时,徐登走过的那条小径已被卫士层层把守,围得水泄不通。王玳强闯不得,欲要拔刀,却被远处传来的熟悉的声音喝止了。
“贺叔叔?”王玳看清了来人模样。
“世子殿下,”他口中的“贺叔叔”跃下马来,取下鞑帽抖了抖积雪,三两步赶到跟前行礼问安,却是要劝他们回去,“等会儿大雪封山,路便不好走了。”
王玳不顾旁人异样眼光,依旧唤这位穿红贴里的貂珰为自己的贺叔叔:“我父亲何在?”
“代王殿下正在山下坐镇,还请世子殿下体谅则个,随奴婢……”
贺逢春所答听不出有什么异样。
可是——王玳惊觉,周遭着甲的兵士并非隶属于东苑卫,而是锦衣卫力士。或者说,根本就是东缉事厂的人。
出事了。
他话未说完,王玳又问:“崔伴何在?”
贺逢春却是噤口不言。
静默的僵持中,唯有风声在耳边低鸣,卷着零落的雪片,簌簌地扑进怀里。徐登替世子拢紧披风,冷不丁被人群后的一张熟面孔吓了一跳。
崔叙?不,不是他。
“逢春,你何苦拦他。”
“宁叔叔?”王玳又应声唤道。那位拨开人群走来的秉笔太监也朝他颔首示意。
可他心下疑窦更重。
宁醴叉着腰打量他道:“好小子,一年不见,怎么又长高了。”
来不及同人寒暄,王玳径自问道:“宁叔叔,繁英宫真的走水了吗?”
宁醴环顾左右,锦衣卫力士皆知趣地垂首退后,恰与贺逢春投来的视线对上。后者微微摇首叹气,但拦不住他的大嘴巴:“当然是真的,世子殿下要是不信,便拎上一桶水,随我上山瞧瞧去。”
两位身份贵重的大太监一前一后现身于此,还配合默契,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倒把王玳给弄糊涂了。
他冷静下来以后没了一开始冲动行事的那股子莽劲,连身后的徐登也在退缩,嗫嚅道:“殿下,我心里不踏实,要不我们还是下山去吧。”
无奈王玳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有徐登这么一激,当即决定:“走,随宁叔叔去瞧个究竟。”
穿过密林,宁醴指向不远处:“看,好大的一棚烟火。”
王玳的目光却被湖对岸的一个人的身影吸引了。
那是他朝思夜想的兄长。
——废太子王琮。
“朕以眇躬,绍承大统,嗣登大宝……”
宣谕使的声音回荡在这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间,聆听圣旨宣读的人却不是端正地跪在香案前,而是一遍遍地挣脱近侍的束缚,折身奔向那座燃烧的小楼,又被拦下、拖拽着按回原地。
直到瑞王等人也相继赶到,王琮才众目睽睽之下彻底放弃了反抗,和闻风而至的人们一起屏息跪候着遗诏中至关重要的那句话。
“……皇长子琮,宜即皇帝位……”
他猛地抬头,看向宣谕使身旁的梦魇。
崔叙眼中倒映出的仅有燃烧的火光,看向他时,又多了几分恭贺意味的笑。
让王琮不寒而栗。
“……诏告天下咸使闻之。”
遗诏宣读完毕,丧礼悉遵先帝旧制。看来崔叙吝于在他这位侍奉多年的旧主身上多费笔墨。
王琮站起身,掐着喉咙干呕,怎么开不了口,眼睁睁看着他们向自己叩首跪拜,山呼万岁。
和拜见父亲时一般无二。
唯独呼唤过千百次的“崔伴”是例外中的例外。
而他身后,是一座在雪中熊熊燃烧的无名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