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华山,无涯涧。

  低沉沉的琴音伴着山涧风声传入耳中,奏琴的人青丝齐梳,身背双剑,仙风道骨之气俨然。但见其端坐与无涯涧静水之湖畔,琴案焚香,独对空山新雨,幽兰芷露,指间琴音乍听寥落,再听却是深邃意远。

  这奏琴之人,便是太华观掌门,南熏真人。

  身后悄然而来的身影立定远方,抬首看天边层云舒卷,似是陶醉琴音声中,又似是不忍打搅,那身影一袭水蓝与白相间的道服广袖,三千银丝恰似雪色,唯有腰间流苏剑穗点缀绛红如血。

  南熏真人早已感觉到了来人,不过并未停下琴音。

  待一曲终了,南熏真人方才迟迟起身笑道:“数百年一晃而过,想不到故人还记得无涯涧的隔世约定。”

  南熏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蓝白羽衣的道者身影应请而入。

  “这天地间要求得紫胤一剑,看来是越发不容易了。”

  南熏真人笑着道。

  “不敢。昔日一别,曾允诺为故人铸剑,奈何劫数未竟,终致惘然,是以推延了这数百年时光。”

  被唤作紫胤的来人神色淡然,长发与眉间已霜色尽染,却依旧未见半点风烛残年之态,负手而立的姿态挺拔如昆仑高山青松,面若冠玉,超凡脱俗,不染尘寰。

  但见紫胤缓步行至无涯涧中南熏真人焚香琴案之处,轻轻一挥袖,两把黑黄相间之色的宝剑插入地上。宝剑虽未出鞘,剑之光华已然灼目生辉。

  “此双剑,名曰天钺。刚而不折,气势如虹,恰与南熏之性情相配。”

  “紫胤所铸之剑,向来最是令人放心的。”南熏真人缓缓行至双剑跟前抽出观视,叹道:“果然不枉我数百年的苦等。”

  随手一道挽剑花,便已分擘寒水,惊蛰辟易。

  “想不到这第二道天劫,竟花费你如此漫长的时间来处理。”

  无涯涧空中亭阁之中,紫胤与南熏相对而饮。

  “令好友见笑。”紫胤微微垂首道:“天劫早已渡,然而世事无常,人之心念亦是难测,故人故地早已沉寂数百年,然而时间却无法抹平曾经发生的一些事,和一些人。”

  “紫胤此话,似是带了伤感意味,不似我从前所识的故人。”

  “时如逝水,有些事,终究也会同时间一起改变。”

  紫胤语调平和淡然,如无波之水,却教听的人,生出无限感慨。

  “是啊,没什么事,不能被时光改变。”

  南熏无意按了按被遮住的左眼,微微一叹道:“紫胤今日既然来了,我也不妨动用一下卜算之术,以免生疏了。”

  “南熏之意,莫非是?”

  “哈!三道天劫,渡劫飞升,紫胤难道不好奇,这最后一道天劫,来自何处?”

  紫胤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无妨,成仙之事,我早已……不再执着。”

  “哦?这倒令我料想不到。”南熏看着紫胤的眼神有几分意外。

  “清修数百年,终究不过镜花水月,紫胤第二劫,并非依靠自己而度,实为惭愧,经此亦了悟万法虚空,不欲再求上窥天道。”

  “哈!真是好奇第二道天劫究竟是何种光景,能令紫胤放下了数百年执念与坚持,又是何方神圣,助紫胤度过此劫?”

  紫胤默然许久,而后道:“他,只是个不及双十年岁的孩子,却比紫胤,更为透彻。”

  “哦?天下竟有如此奇才?既然如此,这少年想必是天资卓越无双,如得良师指点,当可有所成就了罢。”

  紫胤听罢没有回答,只是微闭双目,摇了摇头。

  南熏似是领悟了什么,若有所思。

  “莫非,这个孩子与紫胤你……”

  紫胤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若能假以时日,非但求仙问道,纵使剑术一途,他之大成亦可在紫胤之上,然而……他终究,无此幸运。”

  “你我知交已千年,我明白你的为人,不是耽于往事伤春悲秋之人,无需我劝你放下。但仍是想说一句,自古天意难全万事,但若令自己长久困足于一地,终究不能有所助益。”

  “多谢好友提醒,紫胤自有分寸。”

  “哈,那便好。自你辞去天墉城执剑长老之位后,便一直隐居山野,纵使云游也不过寥寥数日光景,或许你也该往人世转一转,散散心的好。”

  紫胤不答,神色却见一丝沧桑。

  “拜见掌门。”但见一太华弟子穿过没膝长草匆匆而来,“掌门,据门下弟子回报,东面一处山间似有妖异之像,当地人无法应对,请求太华弟子支援。”

  “东面?即是如此,派尘字辈……”

  “不必了,由我前去一观吧。”

  “紫胤?这不过区区小妖,不至于惊动你吧?”

  “得蒙好友良言,困守一地,终究无益。”紫胤轻笑一声道:“此番就算是,散散心也无妨。”

  “哈,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紫胤了。”

  当紫胤御剑临风,清逸的身影消失在太华群山之间时,南熏祭出了六爻之卦,稍以推算,卜算结果却是……

  “竟然……哎……”南熏感叹地摇了摇头。

  天风海雨,万象更迭。

  “木毒,看来是草木之妖。”

  地上是一棕狐的尸首,观之已死去多时,皮肤毛色发黑,有中毒之迹象。紫胤详查后,断定这山中必有一强大的草木之妖,棕狐看来是被一细长之物贯穿腹部,伤毒两相作用之下要了命。

  由御剑时观之,此处是一半环状山岭,紫胤与附近当地人一打听,知此地名为鱼陇山。

  鱼陇山山岭附近有一些村庄人家,数百年来少不了以山中野味树木为生,从未出现过异象。然而近日,妖异作乱,附近人家不少受其害。

  紫胤一路向山岭深处行走,越至深处越觉得妖异气氛弥漫,不过这妖气浓烈力量却不强大,莫说紫胤,就算寻常人,至多也不过有些难受还不至于丧命。

  前方忽然传来铿锵的打斗声和吆喝声,紫胤快步朝声音的方向走去,却见一群手执普通武器农具,衣着朴素的男人围成了一圈,虽说人数不少每个人脸上依旧是胆战心惊的神色。而被围在中间的,却是一张牙舞爪的怪异之树。

  怪树枝展灵活,似同人一般有意识,面对攻击而来的人群毫无顾忌,游走在人群中袭击对手,人群这方已有两人因受撞击倒地不起,其余之人也俱是惊惧神色。

  紫胤未再顾虑,指拈法印一道蓝色阵法忽起,树妖顿时被困住了行动,尚不及周围的人反应过来,紫胤已然一道火符印脱手而出,蓝色的火焰瞬间包裹树妖,片刻后便化成灰烬。

  “神仙,这一定是神仙啊!”

  人群先是惊异,却在见到紫胤仙风道骨的模样后心生敬意,甚至有人要跪下叩拜。紫胤不着痕迹一挥袖,宏大的气劲扶起了要跪下的人们。

  “贫道紫胤,听闻此地有妖异气象,特来一观究竟。”

  “原来是得道高人,失敬失敬。”人群中一位看着像是首领的人走出,对紫胤抱拳道:“道长是高人,我等冒昧相求,求道长救救我们村里的孩子。”

  “莫慌,发生何事请细说。”

  “说来话长。我们都是居住在这鱼陇山南侧桃花谷的村民,平日里村里孩子总会结伴成群来这山里玩耍,原本都没出过什么意外。谁知三日前,村中一个孩子背着受伤的同伴回到村中,告知我们山中……出事了。”

  “据回来的孩子告诉我们,他们一伙人在山中游玩之时,忽然身边一颗树像是活过来一般,树枝舞动把村里一个名叫夏儿的女孩抓走,其余的孩子忽见怪物都吓得不轻,而阿蒙,就是隔壁袁家的孩子试图解救夏儿,拿起树枝要对付那活树试图解救夏儿,结果却被那树枝像剑一般刺中了手臂,因此受伤。”

  “最后忽然又出现了同样的活树,把剩下的孩子尽数抓走,只有最后回来的这孩子,背着受伤的阿蒙跑了回来求救。于是我等,便即刻召集了村里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一起过来寻孩子们了,谁知道……哎……”

  说着说着眼前这一群个个七尺高壮的男人都郁郁低头,虽未说完,但紫胤也了然其意。

  这群树妖并非易舆,非修道之人怕是无法应付,目前看这迷雾重重的架势,这山中的妖怪,远不止刚刚遇到的这只,刚刚这只恐怕还只是外围的小妖罢了。

  “这山中妖物并不简单,你等不可再行进。”紫胤对众人说道:“我会救出孩子们,众人且先行离开吧。”

  “可是,我等实在放心不下啊……”一个焦急的村民道:“如果我家孩子也和阿蒙一样的话……那就……”

  紫胤听出了此人话中有话。

  “你是说刚刚那个被同伴救回的孩子?发生何事?”

  “阿蒙回到村里以后,就高烧不止,喊着难受,被妖怪刺伤的手臂成了黑色,我们村里人急急忙忙找了不少大夫都没用,昨晚上后来……孩子,仍是没救回来……”

  紫胤沉默了片刻道:“节哀。”

  “这位道长,我真的不能和您一起去吗?我的孩子也在……”

  “贫道知你心中焦急,然而妖物非同小可,你跟去只怕徒增变数,贫道许诺只要孩子们还活着,定会将他们一个不落带回。诸位如是心急,也至少请在山道口雾气稀薄处耐心等待,不可往里。”

  “那……好吧,多谢道长!”

  “那位背着同伴回来的孩子,他在何处?既然他在这般凶险当下能将同伴背回村中,想必有一定胆识,或许可以说出一些详细情况,供贫道参详。”

  “这……”

  在场的人忽然面面相觑,表情中显露心虚,令紫胤觉有几分不安。

  “说来惭愧,那孩子是个孤儿,年幼时又疑似被妖怪抚养大,村中一些人对他不太待见。那孩子带阿蒙回来的时候,村中大伙也一时心急,呵斥孩子不该随意走远游玩,后来阿蒙没能救回,阿蒙的娘亲伤心过度,把怨气都撒在了那孩子身上,然后……”

  “然后第二天,他就留了一封信不见了踪影,据抚养那孩子的前村长蓉奶奶说,孩子说过想要自己去救回同伴,所以恐怕是独自一人进了这山里。这山里如此恐怖,怕是现在……”

  “当真胡闹!”

  仙人一甩袖摆,冷峻的面容神色一凛,却不知一句胡闹,说的是那孩子,抑或大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