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小心翼翼行走在山中,周围是一片迷雾幻境。
阿蒙死了,他好久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从来没有离开桃花乡,一直以为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很美好,死亡是离他很遥远的存在。
如今,先是一年前晴雪离去,再是现今阿蒙的死。
阿蒙被树妖刺穿手臂的时候,屠苏内心是害怕的,因为第一次体会到了力量的可怕。
仿佛只是轻轻一刺,血肉之躯瞬间模糊。
屠苏从未经历过这般惨烈而可怕的场景。
那一瞬间,屠苏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但下一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拾起了地上一根树枝,然后爬上旁边一块岩石,从岩石上挥舞着树枝跳向了那个树妖。
他的力量,似乎一时间震惊了树妖,那树妖一时间没了动作。
下一刻,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树妖突然出现在了身边,挥舞起韧性又坚硬的树枝,打向了他。
他险险躲过,两只树妖抓起了其余的同伴往大山深处跑去,只留下惊魂未定的屠苏,和地上□□不止的袁蒙。
“阿蒙,坚持住。”
屠苏没多想,就背起了阿蒙往村子的方向跑,他年幼体弱,此刻背着比他还高一个头的阿蒙甚为吃力,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就这么背着阿蒙一路不停歇赶回村子,一直到看见村人,放下阿蒙的时候,才发觉气空力尽,直接软在了地上几乎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但阿蒙,最终还是没能被救回来。
死亡的气息仿佛笼罩在周身,屠苏再次走进这片山里,诡异的浓雾忽然卷起,遮掩了视线。
他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原本熟悉的山,此刻却全然陌生一般,屠苏只能放慢脚步,谨慎往前走。
你们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把我的阿蒙害死了!
阿蒙娘亲的悲泣痛苦声一直回绕在耳边,被阿蒙娘亲推倒在地的时候,他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茫,甚至感觉不到身上的痛。
他无法回答阿蒙娘亲悲痛的质问,只能默默低头承受这一切。
还来不及从阿蒙的死中恢复过来,他的脑海里便浮现了其他伙伴的身影。
阿蒙,已经救不回来了。
但是小石、夏儿……还有村里的其他小伙伴……
他们被这山里的树妖抓走了,还没有脱险。
眼前迷雾遮掩越来越看不清楚的道路,屠苏觉得此生尚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感觉。
手中的剑蓝光忽然变得明亮起来,一瞬间似乎冲破了迷雾,照亮了些许道路。
屠苏忽然心安定了下来。
这把剑,是他不多的珍贵之物,也是小时候晴雪交给他的东西。
“晴雪,这是什么剑啊?”
“霄河剑。”
“霄河……剑……”
晴雪点了点头。
名为霄河的剑举起来很轻,剑刃似乎也不会很锐利,确实很适合舞剑的孩子。
但屠苏最喜欢的,却是霄河剑剑身,仿佛会发出蓝色的光芒,那颜色很美很美,仿佛皎月星辰的光芒。
“好漂亮,谢谢晴雪。”
“屠苏不用谢我,这……本来就是属于屠苏的东西。”
风晴雪的思绪似乎流转到了九百年前。
“苏苏,这是什么剑,光芒好漂亮。”
“霄河剑。”
黑衣少年素来漠然没什么表情,不过对她一直很有耐心解释道。
“天墉城的弟子入门时大多年幼,习剑不宜使用太沉重太锋利的剑,于是师尊便为所有入门弟子,亲手打造了霄河剑。”
当然自己手上这把霄河剑,亦不例外。
“可是现在苏苏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为何还带着霄河剑呢?”
黑衣少年微微闭上眼睛,神色似有些伤感。
“纵然如此,这把霄河剑也陪伴我走过了8年的日子,私下昆仑山的时候,我行得匆忙,最终仍是……舍不得,所以……一起带下山来了……”
晴雪知道,这把剑对黑衣少年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后来一路冒险,少年虽然极少动用此剑,但始终带在身边。
“晴雪!”
小小的屠苏唤了他一声,让她从久远的回忆中醒了过来。
“屠苏怎么了?”
屠苏摇了摇头。
“没什么,就是,很喜欢这把剑。谢谢晴雪,晴雪能再多教我一些剑法吗?”
“这……”风晴雪顿现几分为难之色:“抱歉屠苏,我并不善于使剑,能教屠苏的,真的不多。”
“这样啊!”屠苏看着爱不释手的霄河剑,却也有几分无奈的表情。
这把霄河剑陪伴了前世屠苏的童年,在屠苏魂飞魄散后又被自己带在身边历经了九百年的岁月,却依然光华未减,明亮如新。
苏苏的师父,不愧是御剑铸剑的第一人,晴雪暗暗想道。
“没关系,我自己也能想办法学的,晴雪不用担心。”
或许是见到风晴雪有些歉然的表情,屠苏笑着安慰道:“晴雪相信我,我很聪明的,一定能学会。”
“嗯。”
看着屠苏认真举剑划开的动作和表情,风晴雪怜爱地点了点头。
纵然隔世再生,似乎却没有改变黑衣少年爱剑之心。
霄河剑握在手的触感其实是有些冰凉冰凉的,但只要握着这把剑,屠苏的心中似乎就有了勇气,虽然此刻前路迷茫,但霄河剑的光芒,似乎为他照亮了漫漫迷途。
一阵怪异的响动忽然从身边闪过,屠苏警觉看向了周围。
打起十分的注意力和精神,屠苏屏息凝神,注意周围的每一寸动静。很快地,异动便再度浮现,屠苏感觉到握着霄河剑的手心渗出了汗,但精神丝毫没有松懈。
就在又一阵异响在靠近身边响起的时候,屠苏抖擞精神,抓住时机舞动霄河剑朝声音的方向刺去。
剑,刺入了树妖的枝干处。
果然,树妖就蛰伏在附近。
树妖突然发狂一般,发出了受伤的怒吼,挥舞树枝将屠苏打了出去。
虽然和前次拿着树枝是一样的攻击方法,但此回使用霄河剑,伤害自不可同类而言。
震怒的树妖不再留手,张牙舞爪的树枝藤鞭密集地挥打而下,屠苏从地上爬起来,举着霄河剑勉力阻挡来自树妖的攻击,虽不至于力量悬殊,却也步步惊心。
这些妖怪,并不是轻易能够打败的。
“咣当”一声,屠苏握剑的手被树枝抽中,手中的剑登时飞出插入地上。
屠苏来不及回头找剑,便觉得一股巨大的力气缠住了脖颈处,身子腾空而起。
窒息,原来如此难受。
从没经历过的痛苦涌上,被紧紧掐住的脖子,失重与窒息的疼痛一波一波袭击大脑,已然无法喘气的屠苏双手用尽力气试图掰开缠绕脖子的藤条,却是徒然无功。
霄河剑已然被打飞在他的手跟不不可能够到的地方,身上的力气也逐渐随着模糊的意识流失。
我要死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的时候,屠苏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他并非不怕死,也从来没想过会死,但此刻,悬殊的力量面前,他不得不接受自己会死去的事实。
越来越勒紧的脖子,无法呼吸的痛楚,渐渐模糊的意识溃散。
迷雾中一道蓝光快如闪电飞向了树妖,屠苏忽然感觉到了虚空漂浮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地面上,脖子处窒息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树妖周身被蓝光包围的一瞬间,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化成了星星点点的灰烬,尽管一晃而过,但屠苏仍是看清了,打败树妖的,是一道泛着蓝色光芒的剑气。
“咳咳咳。”
乍然消失的束缚感,屠苏摔落在地上,新鲜的空气再度涌上身体和脑海,屠苏大口喘着气,重回人间的庆幸却并未冲散方才一刻的恐惧感,他趴在地上力气还没恢复,窒息带来的头痛也并未散去,心依然狂跳不停。
身边的迷雾似乎渐渐开始退散,一道身影从朦胧不清的视界中渐渐清晰,屠苏清晰听到一道从地上拔剑的清脆声,霄河剑的光芒由远及近,而后那道身影也在消散的迷雾中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一见到那道身影,屠苏便怔住了。
脑海里,似乎回荡着隔世的记忆,仿佛久远时光尽头的故事,重新跃然纸上。
那是一个屠苏从未见过的人。
水蓝色的道服飘逸如风,齐腰长发如银雪霜华,面若冠玉俨如谪仙下凡,屠苏记忆中,除了晴雪,他还从未见过长得如此好看的人。
那人全身上下都是淡淡的冷色,唯有腰间流苏正红,绮丽鲜艳。
屠苏记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却莫名感觉已经认识了他好久好久,仿佛在那百年千年前的时光尽头,擦肩而过。
那人看着从地上拾起的霄河剑先是一愣,而后朝屠苏缓缓走过来,在屠苏跟前俯跪下身,静静打量着屠苏。
他看着屠苏的眼神是说不清的复杂神色。
屠苏已几乎没有力气,像个任人宰割的羔羊倒落尘埃,然而在那个人走近的时候,刚才被树妖束缚的恐惧感忽然间便消散一干二净,只留下宁定的安心。
他不识得这个人是谁,但屠苏就是莫名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而且在他的身边,会很安全。
似乎恢复了些许力气,屠苏挣扎着从地上想要爬起,那人见状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隔着衣物屠苏可以感觉到那人的手冰凉冰凉的,像是夏日春水的温度。
或许是还未全然恢复,一起身便一阵眩晕,双脚止不住颤抖,还没站稳的身子不由自主往一边倾倒。
屠苏就这样跌入那个人的怀抱中。
那个人却没有推开他,甚至没有再动,只是任他小小的身躯靠着自己,反手把他静静揽在怀中,左手轻轻搂过他稚嫩的肩膀。
就这样,无声安抚了片刻,一直到屠苏沉重的呼吸声渐渐趋于平静。
“感觉好些了吗?”
那人淡淡开口道,声音听起来如冰泉之水,泠冽却清杳。屠苏倚在他的怀中,似有一股冰雪的冷香扑鼻而来,淡开了周围的瘴气迷雾,让迷失的神智找回了方向。
“好,好多了。”
屠苏回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
“百里……屠苏……”
小小少年有些不连贯地说着话,那人的目光似是闪过了教人看不懂的神色。随后仙人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脖颈处,树妖淤青的勒痕清晰可见,只见仙人抬起右手轻置于他的伤痕处,屠苏只觉得一阵冰凉之意,而后疼痛感尽数消失。
“谢谢你……你是谁?你刚刚好厉害,一下子就打败了那个妖怪。”
听闻稚儿的话语,紫胤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贫道紫胤,只是昆仑山一介散仙。”
“紫……胤……昆……仑山……”
似是无意义重复着这个名字,这个地方,屠苏眉心微微皱了皱,却又似仿佛在隔世的记忆中,有着隐隐重合的印记。
“你便是桃花村那位带着同伴逃回来的孩子吧,这里太危险,树妖并不容易对付,你不适合留在这里,先回去吧,你的同伴们,我会去救他们出来。”
“我……”少年立刻抬起头,紧紧抓住了紫胤宽大的衣袖。“我想……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他没说什么原因,却是执拗紧紧不肯放开手,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仙人就会消失不见。
“我……我……”
满脑子着急想着要说些什么来请求紫胤不要赶他回去,却是没想到什么很好的理由,只能焦急的一脸苦瓜似的表情,却是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愿。
少年的眼神,并不陌生。
恍然隔世的记忆里,在乌蒙灵谷已然尘埃落定的一片血腥与狼籍的噩梦中,方才经历灭族惨状的小小少年害怕抓住了他的衣袖。
“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轻轻一声叹息,紫胤一如隔世的前尘,轻轻揽过孩子的肩膀入怀中,轻拍他的背柔声道:“好了,别怕。我会带你一起走。”
少年舒缓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