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过，其实世间万事万物，不过是不断的轮回的过程。
在这个世上已走过了千年的紫胤，此刻不能更深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
当承载着千年寒冰的霄河剑再度自紫胤手中问世后，少年便似乎有什么改变了。
“师尊真厉害，霄河剑完全看不出修复的痕迹，和新的一样呢！”
屠苏随手舞了两下，无论重量手感长度，似乎和原来的霄河剑全然无异。
仿佛它不曾折断，也仿佛它，更有了灵性。
少年并不知晓前世今生的种种纠葛，亦不知道前世的霄河剑亦是从这位仙人手中诞生，只是一股莫名的情愫漫过心头。
回头看着仙人如昆仑山冰川天雪一般的容颜，从离开桃花谷的时候，屠苏就意识到他的师尊与曾经相处的人们不同，不似大家有着分明的情绪，师尊的表情从来波澜不惊，平淡得似乎让人看不透他的悲欢。
屠苏其实并不明白，这个尘世如此纷繁万千，一个人怎会面对这红尘万丈，却能做到心如止水，平静以对。
握在手中的霄河剑几分熟悉的凉意，蓝色的光芒如破开暗夜的星辰，此时此刻的屠苏心中，忽然燃起了一份从未有过的悸动。
“师尊！”屠苏跑过来拉住了紫胤的手，或许是体质属水，仙人的手抓起来感觉总有几分凉意，和霄河剑的温度，竟有几分相似。
屠苏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后又闭上，最后还是抬起头一脸表情认真道：“师尊，你教我学剑吧！”
屠苏的话令仙人的眼底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随后又恢复如初。
“屠苏为何想学剑呢？”
“手中执剑，就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屠苏没有犹豫道：“在鱼陇山的时候，我的力量没能保护大家，阿蒙死了，我却救不了，但是师尊却可以保护我，保护所有人。所以，我希望可以像师尊保护我，保护大家一样，也能够保护所有人。”
紫胤温柔注视着少年诚挚的目光，轻轻摸了摸少年的头，淡淡笑道：“好，为师来教你。”
紫胤没想到，相隔九百年的今世，少年对剑的执著，似乎还是没有变。
开始教屠苏剑法的时候，他的眼中就发出了兴奋的光芒，紫胤带着他从最基本的握剑开始学起，一招一式演示并纠正他的剑招姿势，而少年的天赋依然如前世绝顶，只教了不到两个时辰，入门剑法便能依循记忆完整耍出一套来，这比起前世并不落下多少。
或许因为这隔世的灵魂，并未如寻常一般步入轮回转生，所以那灵魂深处，还保留着对前世依稀的记忆，和对剑的记忆吧。
几个回合下来，屠苏的额头上已渗出了薄汗。
紫胤见状阻止了他继续练下去。
“没关系的师尊，我不觉得累。”已满是汗的小脸蛋却还是抬起头对着紫胤倔强道。
“不可胡闹。”紫胤轻轻用衣袖擦去他额头的汗，“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可过度练剑，听为师的去休息。”
“好——”屠苏嘟起小嘴巴，用几分无奈又稚嫩的声音回道。
“屠苏如此喜欢练剑吗？”仙人有些好气又好笑看着嘟囔着嘴巴回说“好”的屠苏，想当年在天墉城的时候也指导过不少年幼的弟子，不过再勤奋的弟子都不会在勤于练剑后被长辈叫休息时，还会嘟囔起嘴巴。
“嗯！”少年拿过霄河剑横于胸前，带着几分笑意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握着剑的时候，心里会很平静也很欢喜。”
紫胤听罢，几分无奈微微闭上双目。
彼时天墉城，他身为执剑长老，负责教授弟子御剑术，指点弟子剑法并依照每人的资质铸剑相送，尽管慕名求拜的弟子众多，但大多弟子的资质平凡，论根骨论勤奋都难以学习他所创的剑术，因此三百年他在屠苏之前，也只收了陵越一人为弟子。
最初收屠苏为弟子，并不知其根骨如何，只是因为屠苏身负煞气，一旦爆发平常人难以承受，为了保住屠苏的性命也为了其他弟子的安全考虑，便收入门下亲自看护。
然而见到屠苏握剑眼神的那一刻，紫胤却发觉上天真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屠苏的资质与悟性，远胜他三百年见过的所有天墉城弟子。
尽管一开始他连剑都拿不稳，可但凡紫胤教他的剑法，从来不需要讲解第二遍，他便能领会其中精髓要点，并在后面的不断苦练中达到最理想的状态。
这等天赋无双，实不该被埋没。
可惜这孩子的命运，实在难以预测未来，因为被收入执剑长老门下，遭到了同门多少嫉恨的眼光。
贤者能者往往怀璧其罪遭人妒忌，屠苏遭遇如此惨痛的命运打击，心中却硬是坚忍，独自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如果其他人在屠苏的位置上，或许会辩解抗争，也或许会消极反抗，然而屠苏，沉默练剑，似乎是他唯一能对抗命运的方法，
少年对剑法，似乎有着莫名的执念与偏爱。
同门的污言秽语面前，他从来不发一言，只是默默转身离去，然后取出自己的霄河剑，在剑塔上拼命练习起自己教他的剑法来，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到月上中天甚至到了深夜。
最后，只能是紫胤无奈走过去，拦住了少年继续练剑的手。
只是这么轻轻的阻拦，少年手上的剑就掉到了地上。
他明明早就累得不堪重负，却无法停下这股练剑的狠劲，是以紫胤阻止他的时候，他连最轻微的气力也承受不了，就这么倒在了紫胤怀里。
“你都已经累得如此了，为何还不懂得停下？”
紫胤觉得自己语气里是有着几分责备的意味的，但屠苏没有回答，只是用下巴靠着紫胤的肩膀，他想要回抱仙人温暖的怀抱，却连一点力气也使不出了。
“师……师尊……”紫胤以为他会哭出来，但他没有，只是静静靠在仙人怀抱中片刻，待呼吸平稳了下来后缓缓说道：“弟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握着剑的时候，心情才会很平静也很欢喜。”
孩子瑟缩在他怀里片刻，然后有些犹豫似的又道：“一停下来，好像就会听到……”
“屠苏……”
“听到……我娘，还有乌蒙灵谷……大家的声音……”
少年只言片语的断句，换来紫胤无言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紫胤轻轻一叹，把他抱起，右手轻抚过少年的头顶，柔声道：“屠苏，物极必反，欲速不达，道法万物皆含此理，剑术，也是一样。”
或许是仙人的抚慰令少年安下了心，屠苏身心疲惫的便这么在仙人的身上沉沉睡去。
紫胤也不知自己抱着屠苏在剑塔之上站了多久，只是那一霎，他觉得自己早已看淡红尘的心中仿佛又起了波澜。
说是休息，倒也无所事事，屠苏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与群山冰雪发了呆，记得桃花谷的日子他也常常喜欢这样躺着，不过此刻的风景已全然不同，不是粉红旖旎的桃花绛雨，而是昆仑山巅的云海汤汤，落雪千丈。
似乎只是片刻光阴，屠苏缓缓闭上眼睛睡着。紫胤见状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到屠苏身边轻轻将他的小小身躯抱起并靠在自己怀中，让屠苏继续安然睡着，同时接过红玉递来的薄毯为屠苏盖上。
“小公子这般身体状况，当真没有办法改善吗？”一旁的红玉看着屠苏这般状况，也十分忧心地忍不住问道。
这个孩子身体状况，尽管已无凶煞缠身，但和当初的境况比，并不算好多少。他天生灵力容易衰微，气运衰竭过快，人便是易累。
“屠苏这一世的身体是辟邪王骨所化，能承载荒魂不散已是奇迹，而屠苏的魂魄历经前世血涂之阵，和蓬莱一战的解封散魂，已衰弱了很大一部分。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等到灵气全然衰竭的时候，便是百里屠苏再度化作荒魂的时候。
“哎——”红玉也只能无奈长长的叹息。
“师尊！”不知过了多久，悠悠转醒的屠苏忽然感受到了头枕的温度，看到仙人平静而淡然的面容：“我，睡着了吗？”
“无妨。”仙人淡淡道：“如果还累，就再休息片刻。”
屠苏本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在听到仙人这么说后倒心安理得露出了孩童天真无邪的笑容，下一刻似乎很自然地转过脸深深埋进了仙人温暖的怀中。
“师尊，我——”孩童的眼珠有些狡猾地提溜转了一圈，然后似是有些犹豫地问道：“我，可以摸摸师尊的头发吗？”
紫胤有些愣住，想不到屠苏会这么问他，不过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屠苏缓缓伸出小手，轻轻捋过紫胤垂落的长长鬓发。
“师尊的头发全白了呢，像是雪一样的颜色。”
“为师在世间已过了许多岁月，自然早已华发满头。”
“可是师尊看起来一点都不老，是不是修成了仙以后，就不会老了呢？”
紫胤忽然沉默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成仙者，需要度过三道天劫，才能真正窥得天道，长生不老。世界修仙求道者无数，有人只能止步与第一道天劫，而为师，只算度过了两道天劫，亦尚未圆满。”
“天劫……”屠苏大大的眼珠里忽然充满了担忧，“意思是，师尊以后，还会遇到危险吗？”
“应该是吧，但那或许是百年千载以后的事了，屠苏不必担心。”
屠苏似乎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师尊，你说你度过了两道天劫，那上一次天劫，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是何处的风吹过，吹来了高山上的雪，一点一点落在了身上。
屠苏后来只记得，周围的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安静的万籁俱寂，而紫胤的神情，忽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煞劫。”
好久以后，紫胤才回答了两个字。
“煞……劫……”重复着这两个字，屠苏仿佛觉得有些意外熟悉。
“九百年前，为师曾遇到一个魇魅，要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为了除去魇魅，为师冒险施展灵体分离之术，因此遭魇魅邪煞侵心。”
“魇魅……那是什么，它们有这么厉害吗？”
“他们是魔族一员，所处的世界与我们不同。”
“那么师尊后来怎么办呢？”
紫胤微微闭目，缓缓说道：
“我并没有任何办法。”
魇魅邪煞侵心，紫胤不得不闭关静养，然后来世事多变，他闭关未成终究踏入尘世。
“后来，是那个孩子助我度过了天劫。”
“那个……孩子？”
“那个被魇魅缠身的孩子，是他助为师，吸去了煞气，度过了此劫。”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屠苏忽然笑了。
“那个……孩子，便是师尊之前说过的，被您照顾过的孩子吧？”
“嗯。”
“师尊曾那么照顾他，又为了救他受伤，他能帮助师尊除去煞气作为报答，一定也很开心。我想他一定，也很喜欢师尊的。”
紫胤一时亦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轻叹。
“那他后来，去了哪里呢？”
紫胤缓缓抬头看向天空的落雪，握着屠苏的手，不由自主紧了紧。
“他，死了。”紫胤的语气一如平日淡淡，但屠苏却清晰感受到，那种无以复加的悲伤。“为师，终究救不了他。”
他是屠苏的师长，本该力所能及照顾他，保护他，偏偏到了最后，却要亲自送他踏上不归路。
明知这么做，那孩子就会灰飞烟灭。
“师尊……不要难过。”
屠苏似乎想要安慰仙人一般，缓缓伸出冰冷的小手想要抚摸仙人的脸，却似乎又怕自己的手太冷，半途仍是瑟缩的停住了。
紫胤轻柔伸出手，握住了屠苏想要放下的小手，屠苏也轻轻倚入仙人的怀中，感受仙人身上扑鼻而来的凛冽冷香。
“师尊……”屠苏似乎是犹豫了很久，轻轻问道：“你说人，会有前世和来生吗？”
一句话，似乎激起了心中千万涟漪。
“屠苏为何这么问？”
“晴雪曾经告诉过我，每个人，都应有前世和来生，那是每个人的来处和归处，我常常在想，自己的来处和归处，究竟会在哪里。”
屠苏垂下了眼睛。
“我不知道为什么，遇到师尊以后，总会有很多和以前不一样的感觉。有好多事情，明明没有经历过，可就是觉得好熟悉，好熟悉……”
“……”
“我总在想，我……是不是……曾在前世遇见过什么……”
“……”
“师尊已经活了千百年，能告诉我吗？我到底从何而来，又该去往何处？”
紫胤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搂住了少年小小的身躯，握紧了屠苏的小手。
仙人的手素来冰凉，然而此刻握着的小手，却比自己的手更冷。
这个从未踏错天地之道的少年，前世魂飞魄散，来世亦不过荒魂。
无论来处和归处，于他都不过是一场苦难的劫数。
何须言？言何必？
紫胤叹了一声道：“屠苏，先进屋吧，别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