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身处与世隔绝的世外之地时，时间的流逝，仿佛就变得很模糊。
昆仑山明泉谷，便是如此的地方。
和高山冰冷飞雪，天寒地冻不同，明泉谷没有那么冷，还能见到绿树长草，而高山的冰川之水一旦靠近这里，就融化成清清的泉水，顺着山壑流成飞瀑汇入谷中，随即汇集成一汪浅浅清池。
当然，这里之所以如此特殊，还是因为地火之故。
明泉谷地底能喷出熔岩地火，紫胤驻足于此，正是借地火以铸剑，以飞瀑的明泉之水冷却。
这里的灵气清气旺盛，尽管比不上当年的天墉城，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圣地。
屠苏便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去秋来，直到八年的时光飞逝，年幼的海东青已长成了威武壮硕的大鹰，可以发出的震撼苍穹的嘶鸣，而少年的身形也悄然间长高长大了许多，不再是昔年膝下承欢的幼童。
这段时光仿佛让人穿梭回到了九百年前的天墉城，一切如同当年师徒二人朝夕相对的日子，紫胤教会屠苏习字经文，教他符箓道法，也教他剑术。不，应该说甚至教会了他更多，包括当年没来得及教他的御剑之法，和铸剑之道。
而今十六岁的少年，依稀的眉目间，与当年的百里屠苏，已越来越相似，除却眉心那一点朱砂痣，已然伴随着煞气的消失而消失。
少年凝神运气，右手并指抚过剑身，而后挥袖起剑，万千剑影从地上剑阵飞出，这一招正是紫胤真人所传的玄真剑。
紫胤微微弯起的嘴角露出了赞赏之意，少年的才华与天赋，仍不亚于昔年，其资质，纵使历经尘世千百年，紫胤也未曾遇到第二个如百里屠苏一般天赋无双的孩子。
昔年天墉城，具备了一定修为能力的弟子，紫胤就会开始传授玄真剑的要领，要学习紫胤更高层的剑术之道，如太虚剑、空明剑等剑术，玄真剑必定是过不去的门槛。但玄真剑能习到第几层境界，却要看使剑者的修为境界，玄真剑一共七层，普通弟子大多只能修炼至第二层第三层，他的大弟子陵越天赋也算过人，可以掌握至第5层，从而修习了太虚剑和空明剑两种剑法。而屠苏资质天赋过人，私逃下山之前，玄真剑已掌握到了第6层境界，因此后来私逃下山，仅凭这一招，也可纵横江湖罕有对手。
如今的少年，亦是这般。
紫胤本以为没有煞气加身，亦无亲仇族恨，又由他命屠苏放下那份常常管不住自己的刻苦努力，或许进境未必会如前世那般顺利。
但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少年心境较之前世也开朗许多，进境比起前世倒并不差。
或许那魂魄的记忆深处，仍然有着前世种种般般深藏于其中吧。
看着少年熟练使出玄真剑，紫胤一时说不出是欣慰，或是伤感。不知前尘往事的少年，转头笑着看向紫胤，紫胤亦回以赞赏的微笑。
“屠苏这一招玄真剑，再假以时日，相信定可与为师比肩。”
“师尊说笑了，弟子这区区剑术，怎敢与师尊相提并论。”
这八载时光的相处，屠苏已亲眼见证师尊修为达到了天人之境，这尘世间能比肩师尊修为的人已寥寥无几，自己不过是跟随着修行了八年，何曾有资格与师尊比肩。
坐在石桌前，屠苏手托着脑袋看着明泉谷上的天空和远处的山峰，这些风景他已看了整整八年，尘世间人会改变，但有些东西，却永远也不会变。
这八年的岁月，说起来比桃花谷的时候还要安静。
桃花谷他尚有一些玩伴，也有村里形形色色的大人们，但在这里，陪伴他一起的只有师尊，还有日常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剑灵红玉，时隐时现的剑灵古钧，还有喜欢飞高高自己猎食的翔三爷。
当然师尊除了日常授课，很少会有交谈其他故事，不知为何，屠苏总觉得师尊并不喜欢提起往事。所以更多时候，陪着屠苏说话的，是唯一还算得上活泼的剑灵红玉。
“红玉姐，你和师尊九百年来都呆在同样的一个地方，不会觉得无趣吗？”
屠苏曾这么问过红玉，但美丽的女剑灵笑着摇了摇头。
“你师尊也并非一直呆在这里，偶尔也会去各地云游，寻找铸剑材料什么的。”
“你说你遇见师尊已经一千两百年了，那师尊来明泉谷之前，又在哪里呢？”
“这嘛……”红玉犹豫了片刻，却还是实言相告，“主人是九百年前来到明泉谷，在那之前，主人在昆仑山天墉城呆了三百年，出任天墉城执剑长老。”
“天墉城……执剑长老……”
“主人受天墉城第六代掌门所邀，出任天墉城执剑长老，并带去了人剑合一的修行方式，让天墉城成为了当时修仙门派中的佼佼者。一直到第十二代掌门接掌门派之后，才辞去了执剑长老之位，开始隐居在此。”
“我以前听晴雪说过，天墉城是天下修仙的第一大门派，师尊当了那么久的执剑长老，必定有不少弟子曾拜在师尊门下吧？”
“那倒没有。”红玉笑着摇了摇头道：“其实主人在天墉城任执剑长老的时候，只收过两名入室弟子，大弟子陵越真人后来就是天墉城的第十二代掌门，不过遗憾的是，他没有如同主人一样修成仙身，终是满百岁而辞世。”
“原来如此。”
人生百年，已是极限。要想与山川齐寿，终须成仙。
“那师尊的小弟子，他还在吗？”
“他……”红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而忧伤地摇了摇头，“昔年天降灾劫，许多人身受其害，小弟子为成就大义，也为护万千生灵一夕太平，牺牲了自己，英年早逝。”
屠苏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只能默默不再发问，但心底却也漫过了一丝不明的情愫。
原来师尊，也有着那么多令人伤心的过往，难怪师尊有时候看起来，虽然表情平淡，却难掩伤感。
时光如白驹过隙，尘世亦如过眼云烟。
看着每天依旧专注练剑的屠苏，除了眉心那一点朱砂痣，眉目间与前世那个孩子越发相像，紫胤心中也无不感慨。
前世，便是这个时候了吧。
他为了让这个少年从魇魅的梦境中解脱出来，冒险施展了灵体分离之术入其梦境，后来却不得不因此闭关静养。
他的闭关，让这个少年必须独自面对天墉城上下本就不和善的目光，而后肇临身死，他含冤莫白，最终选择私自逃下昆仑山。
“师尊！”练剑已毕的少年顺着他注视的目光，如往常一样奔到他身边，紫胤亦如往常一般用衣袖擦去少年脸上的汗水。
“屠苏，为师之前教你的心法，修炼得如何了？”
“我练给师尊看。请师尊指教！”
少年盘腿而坐，双手起势，口吐法诀，聚引山川天地灵气汇于掌间，顿觉神气精神百倍。
紫胤一旁看着，嘴角微微弯起了弧度。
屠苏双手划弧收势。
这一套心法，是紫胤为屠苏所创，此套心法可令修习者更好更快汇聚天地灵气于己身，正是破除他辟邪王骨之身，灵力衰竭的道法。
天空中，忽然又下起了雪。
当然在昆仑山上，下雪早已不是稀罕的事，如同桃花谷终年的桃花缤纷一般，昆仑山地处高寒，纵使最炎热的夏季，山巅之上亦有白色皑皑覆盖。
紫胤忆起昔年他第一次带着屠苏上天墉城的时候，天空也是这般飘起了零零落落的白雪。
那时他牵着屠苏的手站在天墉城青石大门前，屠苏惊讶望着天空。
他的家乡乌蒙灵谷在南疆，那里终年炎热不见雪，第一次看见雪的少年似有几分激动，又有几分惊讶。
“师尊，这是什么呀，好漂亮。”
屠苏伸出小手，接过飘下来的雪花，雪花在手心一凉化成了水。
“这是雪。”紫胤答道：“天墉城不比你的故乡，这里大多数时候都会落雪。”
“原来，这就是雪。”屠苏喃喃道。
微渺的雪花融化在了手的温度里，丝丝缕缕的凉意从掌心传来，从南疆而来的屠苏仍是穿着单薄的衣物，紫胤施了一个御寒术法围绕在少年的周围，而后牵着他的手道：“走吧，为师带你进天墉城。”
这场雪也忽然让紫胤忆起，算算日子，屠苏十七岁的生辰，也快要到了。
十七岁，前世的那一年，似乎冥冥之中自有着天意的安排。
而今世的少年，又当真一无所知吗？
黑夜入梦的时候，少年忽然自梦中醒来。
屠苏说不清自己为何会突然醒来，这八年来在明泉谷的日子，过得比桃花村的时候还要平静，他本就因为灵力衰弱容易疲惫，更不要说夜里坠入梦乡的时刻了，想起这八年来在谷中，他几乎都是一觉到天亮，从未有过夜中惊醒的时候。
但今夜，他清醒了过来，不仅如此，还清晰感觉到了一股力量的召唤。屠苏简单披上了衣物，循着召唤的力量而去。
这片明泉谷，他生活了八年，早已把每一个角落都转遍了，此刻召唤的力量，却引着他，朝明泉谷那一帘飞瀑和清池的方向缓缓走去。
路的尽头，已是水路不再有往前可行的迹象，然而那股召唤的力量，仍在不断召唤他，仿佛还在更深的地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屠苏不明白，却隐隐感受到这股力量牵引着自己，不得不往前。
就在几番犹豫，屠苏踏出了向前的步伐。
奇怪的是，本以为会弄湿的双脚，此刻却只是有一阵冰凉感，却并没有沦陷水中。
原来这飞瀑和清池，是施加了术法的吗？自己竟然从不知晓。
屠苏一步一步往前，力量召唤着他走过清池，然后穿过了飞瀑。
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幻出了迷离的色彩。
红，满目都是冶艳的红色。
到处都是红色的晶石和树木百草。
这里，是哪里？不对，这里的世界好熟悉，好像在很久以前，他曾经到来过，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自己一点也不记得了。
尽管知道这里不像是现实的世界，屠苏仍旧很想一探究竟。
这里有这样的幻境？他从来都不知道。师尊，他知道吗？
为什么会……
他来不及细想，也不容再细想，因为眼前的景象，忽然出现了一幕。
是火焰，燃烧的火焰。
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竟在他的面前就这么燃烧起来，而燃烧的火焰彼端，似乎有一把剑，一把火红如血的剑。
钻心的疼痛忽然钻进了大脑，屠苏抱着头跪倒在地上。
“焚……焚寂……不……”
痛苦搅乱着头颅，像是快要炸裂开一般。不明意义的话语从嘴里说出，自己却也领悟不了这其中的意思。
那，到底是什么？
我……我……
“屠苏！”一阵传唤的声音传来，是熟悉的声音，屠苏忽然安定下了几分心。
水蓝道衣的仙人刹那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轻轻抚过他疼痛的头颅。
一股清气自仙人的掌间缓缓注入，舒缓了一些疼痛。
“师尊，我……”莫名的疼痛褪去，屠苏却也觉得气空力尽一般，直直倒在了仙人的怀抱中。
再度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屠苏恍惚睁开眼睛，入目的便是坐在床边的仙人。
“师尊！”屠苏愣了一下，随即立刻起身，却又似乎一阵眩晕。
“莫要心急。”紫胤轻轻扶住他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子：“按照为师教你的心法，运气轮转三回，应可无碍。”
屠苏闻言呆了半晌，然后依了紫胤之言，运使心法在体内轮转三个回合。确实神清气爽了不少，头也不再眩晕。
“师尊，发生了什么事了？那瀑布后面，为何……”
紫胤轻轻叹了一口气，负手起身，站立在屋中片刻。
“那处，是为师设下的法阵。”
“师尊所设的……法阵？”屠苏有些惊讶，自己在明泉谷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有察觉。“师尊的法阵，莫非封印着什么？”
“确实封印着一物。”
“那是……焚寂？”
听闻少年说出焚寂之名，紫胤惊了一下，忽然转过身。
“屠苏，你怎会知晓焚寂之名？”
“我……”屠苏愣了一下，而后低下了头：“我……我也说不清楚，很小的时候，就常常觉得有一股力量在召唤我，当我向那股力量走近的时候，脑海里就时不时闪出这个名字。”
紫胤忽然无言以对。
“但自从来了明泉谷，那股召唤的力量似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少年这一世的重生，是风晴雪集齐了屠苏前世留在玉横中的三魂七魄，以辟邪王骨塑造的躯体容纳而生，原以为少了焚寂剑灵，少年当可不再与焚寂有所瓜葛。然而此刻才发现，原来少年灵魂深处，与焚寂，竟已纠缠至此。
“师尊，焚寂，那是，那把剑的名字吗？”
紫胤点了点头。
“屠苏，你的身体有些原因，为师怕焚寂会伤及你，是以从未告知你焚寂封印谷中一事。今后，也切莫在靠近封印处。”
昨日，焚寂的封印被触动，紫胤便察觉到了立刻赶往，看到了屠苏如前世煞气发作一般的痛苦模样，心中忽然升起了九百年都不曾有过的难过。
那些天墉城的年岁，少年月月岁岁被煞气纠缠的痛苦噩梦，仿佛一瞬间复苏了。
当然被煞气冲击的少年并没有继续查看周围的情况，否则他定会看到，在焚寂不远处的苍天红树下，一副和少年一模一样的面容，在红晶石与岁月的墓碑中，安静沉睡着。
仿佛，已沉睡了千年。
“弟子遵命。”当然少年并不知紫胤心中所想所念，但想到昨日种种，已知师尊定然为他考虑，因此隐瞒了那封印之地的事。
接下来的数日，屠苏渐渐将泉瀑之下封印之地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每日依旧跟随紫胤身边日常习剑道法，只是屠苏隐隐察觉，师尊似乎也有什么不同了。
师尊变得比以前，似乎更加沉默寡言，当然往常师尊也并不是能言善道的人，只是论到教授学习，师尊一向是十分严格而又耐心。师尊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但作为师长来说，却从来不失严谨，只是近些日子，师尊似乎已不再如往日那般严格照看他的功课，而且看着他的眼神，似乎多了一分忧虑。
而后一段时间，师尊更是一头栽尽了铸剑炉之中，屠苏问起他缘由，紫胤只是淡淡告知，昔年故人交托他铸一把法剑，用于加固镇妖封印。
待铸剑炉的冰魄寒水之中，一把崭新而光芒映射的法剑诞生之时，紫胤转头问了他一句：“屠苏，可有想过去外面走动几日？”
听到紫胤这么说，屠苏先是惊讶了片刻，而后目光变为兴奋的期待。
“自然是好。师尊此回去哪儿，是松园村吗？还是……”
“不，这次我们不在昆仑山附近，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
屠苏有些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这八年的时光师尊倒也没有硬性把他关在这明泉谷中，但自己的身体状况却并不容他长久离开这灵力旺盛的地方，否则便会如江都那时一样，因为灵气衰竭过快陷入沉睡，一直在明泉谷沉睡了三天三夜灵气才有所恢复。因此后来师尊偶尔带他离开谷中的时间，也只是带他在昆仑山附近的村落转悠转悠。
早些年他年纪还小，师尊带他外出绝不逗留超过一日，后来年岁渐长，随着道法修行渐入佳境，师尊开始允许他多呆一些时日，不过也不允许超过三天，反正师徒二人的御剑术只需一两个时辰，就可以从昆仑山任何一处山峰山脚处回到明泉谷了。
“师尊，我们……要去哪？”
“太华山。”
紫胤简短地回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