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阁凭天起,山门傍斗开。泉飞千涧雪,风送万峰雷。

  皑皑山雪依傍道阁重楼,道香凝空作碧风,虽也同样是终年积雪,道阻而险,太华山却较之昆仑更平添了烟火人间的气息。

  师徒二人乘风御剑至太华山门之下,屠苏远远望着太华山重阁楼宇,颇有些新鲜惊讶之感。

  “师尊,这里便是太华山了?想不到同样和昆仑一般险峻之地,却能建造这么宏伟的道阁楼宇。”

  “太华山与昆仑不同,”紫胤解释道:“前朝之时,太华山与朝廷关系就十分密切,历代帝王礼敬道神,亦把太华观视作圣地。前朝覆灭后,今朝皇家亦十分笃信风水天象,闻太华观威名,因此保留了太华一派的门面。”

  “难怪如此。这么说来,太华一派其实算是朝廷心腹?”

  “那倒说不上。”紫胤摇了摇头:“与其说是因为心腹而信任,不如说是因为畏惧。”

  “畏惧?”

  “太华一派,之所以于此开宗立派并广收道门弟子,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了镇妖封印。千年多以前,太华派祖师赤霞道人与其师打败了当时的大妖,并将其和一干妖物镇守在太华山之下。赤霞道人于此开宗立派,便是为了与其传人永远镇守封印,避免妖物祸害人间。”

  “原来如此。那么师尊之友请托师尊所铸的法剑,难道说……”

  紫胤点了点头。

  “近来,太华的镇妖封印有了松动迹象。为师的两位挚友,正是太华观现任掌门及决微长老,送剑来此,便是以新铸法剑,助太华长老们加固镇妖封印。”

  言罢,忽见一道白衣身影自道路尽头缓缓向二人行来。

  “晚辈夏夷则,见过紫胤前辈。”

  来者,正是清和真人的嫡传弟子,本名李焱,在拜入太华山门下后,换了母姓,清和为他取名夷则。

  说起来,紫胤并非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昔年来太华山无涯涧答应为南熏铸剑之时,便见过这位晚辈,那时的夏夷则虽已在妙法道术之上颇得清和真传,但尚未修成仙身,同时还是当朝天子的三皇子,仍汲汲营营于尘世的诸多凡事,紫胤从南熏口中得知他和他的朋友一路冒险经历,便相赠了铸剑灵石。

  说起来那已是很遥远的记忆,那时的紫胤任天墉城执剑长老还不到两百年,而那时屠苏,尚未出世。但也差不多那个时候,天墉城妙法长老为他卜下了第二次所渡之天劫,为一个“煞”字。

  现在回头看,万事万物,冥冥中自有天意。

  “不必多礼。既然派你来此,想必清和已算到我今日会来了,未知他近来可好?”

  “师尊身体还算健朗,只是近来为加固太华封印之事所累,难以安寝。”

  “万事自有定数。既然来了,加固太华封印之事,我自会鼎力相助。”

  “多谢前辈。有前辈相助,加固封印一事,会更令人安心。”

  夏夷则的目光随之转向了一旁的百里屠苏。

  “这位是我的弟子,百里屠苏。屠苏,夏夷则的师长便是太华山的决微长老,与为师相交多年的挚友,这位夏公子虽年长你很多岁数,但仍属平辈,且敬一声道兄。”

  “夏公子,道兄。屠苏有礼了。”

  “不必客气,即是紫胤前辈的弟子,便是贵客。师尊已在无涯涧相候,两位且随我来。”

  无涯涧,紫胤回忆起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八年前送剑交予南熏之时,正是那个时候,一场来自东面的消息,开启了他再次见到屠苏的机缘。

  如今再来这里,屠苏已不再是孩童之躯,身形已然渐高渐成,少年眉宇间的气势,亦与幼时截然不同。

  对于修道者来说,数年的时间不过短暂一瞬,但对于尚为凡人的屠苏而言,八年却已是极其漫长的时光。

  “有了紫胤的法剑,加固封印一事,看来会更加顺遂,有劳好友。”

  手执紫胤新铸的法剑,清和忍不住发出赞叹之声。

  “你我相交多年,无需客气。何况降妖除魔,也是修道者本分,紫胤能于此事出一份力,也是荣幸。”

  一旁的南熏笑道:“说起来如今尘世,能从紫胤手中求得一剑者,已莫不是天大的荣幸,紫胤八年前交予我的天钺双剑,我可是等待了数百年呢。”

  “南熏言重了。剑赋有秉性,要与人相称方能不负。南熏修为已臻至绝顶,要使剑与南熏的修为相称,自也同样需要千锤百炼。”

  “哈哈,那我就当是夸赞收下了。”

  三人俱是多年不见的故交挚友,夏夷则静静站在清和身后侍奉,屠苏也乖巧站在一旁,细细观察师尊的挚友们。

  说起来眼前两位前辈他俱是第一次见到,虽然他平日也不多与人接触,但也看得出南熏和清和两位真人有着独到不凡之处,仅仅举手投足间展现出来的气质,便与常人有极大的不同。

  而师尊,似乎也一扫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作风,与其挚友们谈经论道,言谈甚欢。

  “加固封印之事,明日我会集结所有太华弟子施术。”南熏点头道:“阵中自有我和清和主持,但就怕封印加固之时,有妖物趁机脱走,紫胤剑术绝伦,到时候有劳紫胤在太华之巅掠阵,如有妖物趁机脱逃,请紫胤务必拦下。”

  “自是不遗余力。”

  “有紫胤相助,我等自然放心了。”清和点头道,随即转向了紫胤身后的百里屠苏。

  “这位少年,便是紫胤的高徒了吧。”

  “晚辈百里屠苏,见过两位前辈。”屠苏拱手施礼道:“明日之事若有需要晚辈效力,请两位前辈吩咐。”

  “嗯——正气凛然,锋芒恰如利剑,紫胤的徒儿,确实不赖。”

  “好友过奖。屠苏悟性过人,但年纪尚轻,加上天生体质特异,明日斩妖之事,我会亲自带他历练一番。”

  “体质特异……莫非……”

  清和观察了屠苏两眼后道:“请百里公子坐下,让我把一把脉。”

  屠苏有些犹豫的看了师尊一眼,但看师尊对他点了点头后,在桌前坐下,伸出手递给了清和真人。

  清和真人修长的手指在屠苏脉象之上寻按了片刻,神情中闪过了一丝惊讶神色,但又转瞬即逝。

  清和随即以探问的目光看向紫胤,但见紫胤极其细微、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地摇了摇头。

  “灵气衰减,道基有所不稳,太华一派虽然不以医术见长,不过仍有一些可固基补气的灵丹妙药。夷则!”

  “弟子在。”

  “你且带这位百里公子去见你清萦师伯,赠几颗养心丹予他,有备无患。”

  “是,师尊!”

  待得夏夷则带百里屠苏消失在三人视线之中的时候,清和便不再掩饰脸上的凝重神色。

  “紫胤,你这徒儿的情况,想必你心中亦有数吧……”

  “为人师长,我自是一清二楚。”

  “这个孩子血脉精气运转,均是以灵力苦苦支撑,纵然身体如常人一般无异,但这躯体……”

  紫胤轻轻一声叹息,却也显得无可奈何:“辟邪王骨是极难寻得之物,纵使辟邪灵力高强,也终会衰竭。但这个孩子,能得重活一世,已是天赐机缘,紫胤不敢奢求更多了。”

  “重活一世?”南熏似是了悟了什么,惊奇道:“莫非……听闻九百年前你在天墉城收了二弟子,难道他便是……”

  紫胤点了点头。

  “此事他尚不知情。”

  “究竟发生何事?”

  清和忧心问道。

  紫胤回顾九百年来发生的往事,简短将事情前因后果分说与两人听了一遍。乌蒙灵谷的血涂之阵,天墉城八载岁月,蒙冤不白私逃下山,蓬莱一战解封散魂,而后那个倾心相爱的女子历经九百年岁月,让他重活了这短暂的一世。

  “屠苏得此机缘重活一世,已算是大幸。如今风晴雪已逝,放任他一人尘世载浮载沉,我也终归不放心。虽然我知晓他难以修仙问道,甚至难以如常人享百岁寿数,但毕竟曾有过一世师徒之缘,让我选择不闻不问,终究也于心不忍。”

  “紫胤啊紫胤……一念成执,一念起劫,本以为这个道理,你该比谁都懂得。”南熏无奈摇了摇头:“你却……”

  “好友心情,我倒是颇能理解一二。”

  “清和你……哎……”南熏扶额道。

  “前世八载,今世八载,一共十六年春秋岁月,无论仙者凡人,这么长的时间下来,哪怕只是离别亦觉不舍,何况要生死相隔,轮回已殁。”

  清和真人淡淡言道,心中却难以自抑回忆起当年夷则自请易骨的种种往事,那时的他,心中之忐忑不舍纵千言万语也难以诉说。

  昔年夷则易骨,纵使渺茫仍有一线生机,可百里屠苏所遭劫难,几无转圜可能。

  为人师长的紫胤,一次一次看着弟子受苦受难,该有多少心痛。

  “世间万事,不过缘法究竟,紫胤倒也不强求。”与两位好友相比,紫胤的反应倒是平静:“屠苏虽说出自乌蒙灵谷的大巫祝血脉,但终究也只是一介凡人,偏逢命途与仙神纠缠宿怨至此,实难周全。昔年紫胤有负师长之责,未能周全他之性命,如今既有缘重逢,紫胤只愿再关照他一二,若是……能周全他平安顺遂度过此生,也算是为昔年之事,稍作补偿。”

  听罢,清和与南熏两人,亦是沉默了一阵。

  最终仍是南熏缓缓开口道:“师徒之缘,是情亦或是劫,天意总归难测,紫胤可还记得八年前在此,我二人提到的第三道天劫之事。”

  “自是记得。”

  “紫胤当初说过,不再欲求上窥天道,位列仙班。不过劫数,并不会因此消失无踪。”

  紫胤沉默以对。

  “虽说紫胤不萦于心,但我仍是为紫胤卜了这一卦,此卦所预示的,正是紫胤第三道天劫。”

  南熏说罢,便取出了一张叠得整齐的小方纸,递给了紫胤。

  “紫胤,还是一观之吧。”

  紫胤轻轻一声叹息,而后接过方纸打开。

  纸上唯有一字,荒。

  荒劫。

  紫胤不禁紧了紧手中的纸。

  “之前,我曾不理解此劫寓意,如今听紫胤详述前尘旧事,倒忽然觉得,有些事已然分明。紫胤……”

  荒者,让人心神空荡,让人想起荒草枯萎,落木萧萧之悲凉。

  荒者,与苏字,恰成对应。

  苏者,苏醒人魂,万物齐苏寓生命之起始与活力。

  荒者,却是凋零、萧瑟。

  此劫所寓之意,已然明目。

  “无妨。”紫胤又恢复了淡然道:“既然劫数要至,便坦然面对,世间之事,不过如此。”

  太华山的风景,其实与昆仑有着很大的不同。

  屠苏跟着夏夷则一路行往炼丹房,目睹太华观的华阁高台,仙鹤飞踪,耳闻空山渺渺仙音,却也忍不住惊叹。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建筑。”

  “百里公子,想必从未到过京城长安吧,太华观的建筑比之京城百丈高楼,万巷灯火,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夏夷则笑着道。

  “确实从未到过。”屠苏点头:“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名叫桃花谷的地方,那里与世隔绝,只有一些小屋,住的人也不多。而后便是与师尊在昆仑山修行,偶尔走走昆仑山下的小村,目前唯一去过的大城,也只是离桃花谷不远的江都城。”

  江都虽然繁华,但与京城长安自然不能比。

  “这些年来,我几乎没有离开昆仑山,如果有机会,我倒也很希望去不同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相信百里公子终有一天能可如愿。不过……”

  夏夷则的语气中,忽然带了一股忧伤的情绪。

  “虽然很多人向往,但在夷则看来,京城长安也未必便是好地方。”夏夷则的言词之中似乎颇有感慨:“人心若不存真情,再繁华的城都,在绚丽的宫殿,也不过冰冷如雪,甚至比太华山的风雪更冷。”

  屠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沉默了片刻后问道:“夏公子,对你而言,京城是那样的一个地方吗?”

  “哈!或许是吧,不过那终究都已成过去。如今的我,那京城也好,其他繁华都城也罢,不过都是过眼云烟,我所向往之地,仍是在此,仍是这太华山,纵然风雪加身,于我而言亦温暖如春。”

  “夏公子既然觉得京城是人心不存真情之地,又怎会向往修仙问道?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忘情弃情,不正是道者修炼之意?”

  “哈!”夏夷则浅浅一笑道:“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其实修道者,也未必都向往那般弃心绝情的修道,就像我的师尊,一心留恋尘世间风花雪月,却也徘徊道门之中,千年如是。”

  屠苏有些沉默了,但听夏夷则缓缓道:“其实于我来说,这太华山是怎样的地方,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从来都是同行之人。”

  “同行之人……夏公子于这里,有着不能放下的人吗?”

  夏夷则缓缓吐出一口气,屠苏默默琢磨着夏夷则的情绪,许久后开口道:“恕屠苏冒昧一问,夏公子停留于此,是否是为了,令师?”

  夏夷则忽然身形怔住,惊讶看着屠苏,而后神色又恢复如常,他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师尊,对我而言,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夏夷则转头看向了万里苍茫的虚空,仙鹤优雅的风姿袅袅而过,鸣叫声回响于苍穹。

  “幼年时我因家世特殊,境遇不佳,我的父亲视我为逆子,而我师尊却不曾弃我于不顾,他抚养我长大,传授我道术,他的养育传道之恩比起我的生父,更多过百倍。”

  “虽然后来,我曾离开了师尊一些时日,闯荡于红尘之中,但红尘万丈再繁华再美好的景色,终有一日也会成为过眼云烟,我这一生看过很多风景,也遇见过很多人。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也更加明白,我需要珍惜的人是谁,在何处,所以我最终,仍是选择了回到这里。”

  “其实天大地大,凡人一世不过飘渺转瞬,无法停留太久,能够值得停留的,唯有人心。”

  “而我停留在此,恰也不过是人心罢了。纵使千万年太华山风雪如故,于我,亦是向往。如今的我,只愿能侍奉师尊左右,别无他求。”

  屠苏默默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