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社长?”
沈殊愣怔一下,温和的笑容很快浮现出来,“真巧,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你。我的确是在这里工作,”他指了指自己的胸牌,“姑且算是暂时的店长?”
“我来吃饭。”钟离尘抬了抬手里的麦〇劳纸袋,“是书店吗?”
“嗯,还兼职卖咖啡之类的饮品。”沈殊点头,“现在实体图书行业不景气,单纯的书店模式很难维持经营,得组合其他商品一起售卖。”
他在来之前做了不少功课,还问楚征要了集团旗下别的书店的营业模式报表,结果得出结论:我们实体图书行业好像要完蛋了……
现在物价飞涨,印刷成本水涨船高,但图书定价上涨的速度追不上印刷、运输和储存成本上升的速度。
大众媒体和新兴互联网的崛起给图书贩售带来新转机的同时,光怪陆离的新兴大众娱乐也在挤压图书的生存空间。商品属性很强的网络文学在短视频的冲击下都举步维艰,更别提下游产业的出版。
沈殊听同部门负责联系职业作家产出的编辑同事抱怨,现在纯粹的实体书作家,首印销量能破万,就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而签约的网文出版,实际贩售的内容是周边和作者亲签,书只是附带的赠品,或是被删减原版内容、只作为收藏品被买下。
“诶……”钟离尘眨了眨眼,“大家都彼此彼此嘛。”
沈殊知道他是在说纪录片——成本高、拍摄周期长,就算上线院线,票房也很难高,回本已是万幸,不敢奢求盈利和获奖。
“要进来坐坐吗?”沈殊忍不住问,“我觉得你肯定比我更了解空间设置之类的知识……我正为装修发愁呢,可以拜托你帮忙吗?”
“当然,我今天休假,也没什么别的事要做。”钟离尘笑了笑,“那就等我先吃完中饭?”
“好!十分感谢……”
“杰新和你是朋友,我也算是你的朋友了。所以,不用说谢谢。”
尽管导演和设计师专业并不对口,但毕竟都是从美学出发的职业。做这样工作的人,无论是顾砚洲,还是钟离尘,抑或是偶尔摄影的楚征,在感知美与和谐的能力上都超出沈殊一大截。
“这一块儿进门的位置,最好摆上商业性强一些的书。”钟离尘指着那块扇形的展示柜,“先吸引客流,周边的展示柜可以就放在附近,做个指引就好。”
“咖啡柜台如果要做,最好正对玻璃门,这样路过的人可以直接看见标牌,节省广告宣传的开支——你们这里做得挺亮堂的,不要浪费自己的优势。”
他显然很擅长排兵布阵。
想想也难怪,如果导演本人都不知所措,底下十几二十个人只会更加手忙脚乱,没法正常开展拍摄。
钟离尘列了修改意见,字迹工整。递给沈殊后,他说:“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
沈殊感激地接过:“非常感谢……请务必让我请你吃顿晚饭!”
他话音刚落,钟离尘才后知后觉抬起头,看向灰蒙蒙的窗外。
天黑了。
“嗯,好。”
“你喜欢吃什么?”
“……都可以。”
“港式茶餐厅怎么样?”沈殊道,“我朋友说三楼那家味道不错。”
“可以啊,我喜欢吃虾饺。”
“我也喜欢!”
自此之后,钟离尘时常来沈殊店里帮忙。
沈殊想,他都快成编外人员了,干脆给他开工资吧。不然这样老是白拿别人的劳动成果,真的挺不好的。
钟离尘没有拒绝他,沈殊见他偶尔会去摄影类作品合集的书柜翻看,索性自己出钱买了几本送他。
“你真的很喜欢Homo bulla啊,这几天都在看他的作品集。”
钟离尘翻动书页,“可惜,他已经很久没发布新作品了。”
“我听店里的小姑娘说,他不是专业摄影师。可能现在正忙着过好现实生活吧?”沈殊笑了下,“嗯……有缘就会再相见的。”
他低头,视线落在钟离尘摊开的那一页上。
……等等,怎么有点眼熟?
沈殊的手指抚向画面一角——即便多年未回,孤儿院的花房布局依旧深入他心。
他从钟离尘手中接过摄影集快速翻看起来,竟然从里面找到好几张眼熟的。
很多年前,楚征曾经扭扭捏捏地问他,跟着自己是不是想看拍了些什么。
“这一册怀旧合集《sankofa》,是Homo bulla未成年的时候的作品。”钟离尘解释道,“粉丝向,所以印刷册数也不多,小范围流通。你这儿有,我反倒觉得很稀奇呢,所以才一直在看。”
钟离尘以为是南巷经济发达,图书行业比别处更繁荣,才会有典藏版的书。
事实并非如此。
沈殊深吸一口气,打开自己设了密码的相册,翻出几张照片给钟离尘看:“钟社长,你比较懂行,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些是不是Homo bulla的作品?”
钟离尘接过手机,一张一张翻看起来。
越看,眼睛越亮。
他都不用张口,沈殊便已经确定了答案。
“这些照片比起《sankofa》更加青涩,但是从拍摄的参数习惯和构图风格来看,的确是Homo bulla的手笔没错。”
钟离尘不自觉地抬高尾音,“沈殊,你是从哪里弄到这些照片的?”
沈殊喃喃:“Homo bulla好像就是我认识的人……”
“真是奇遇。”钟离尘感慨,“如果可以,能否为我引荐一下?”
沈殊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只是点点头,“我得先和他确认一下,说不定只是风格相似而已,别贸然闹了乌龙。”
“这倒也是。”
“……这倒也是。”
与此同时,楚征正在郊野的别墅,和李非烟面对面喝茶。李非烟依旧穿着那身鬼魅似的白裙,瘦弱的身躯颤抖着,从口中挤出这句呓语。
她的儿子方才对她说,不用再担忧楚霆的胁迫,也不会再有人限制她的自由,想要什么时候出门都可以,只是别再偷偷跑出去了。
那样太危险。
“妈妈,以后想去哪里,先给小何打个电话,让他送你去好吗?”楚征的目光落在身姿笔挺、年轻寡言的秘书身上,“你刚刚恢复正常生活,我怕你没法适应出意外。”
“这次,我真的很担心你。”
“……对不起。”
李非烟偏过头,想看又不敢看楚征的脸。
他小时候其实更像自己,只有眉眼鼻梁略像楚霆。现在也依然如此,脸和自己如出一辙,气质却无限趋近于壮年的楚霆,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狠辣劲儿。
她光是和他面对面坐着,就忍不住揪紧衣角,脊背颤抖。
这是多年的监禁生活给她灵魂打下的烙印,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癫狂,叫她就算被放回自由平和的生活,还时常从噩梦中惊醒。
可面前坐着的人不是楚霆,是她的孩子。
是她从来都没有好好对待过,当作楚霆代偿泄愤的……孩子。
可他看起来似乎有好好长大,变得高大英俊、情绪稳定,能够熟练处理一切麻烦,完全没有任何疯癫的迹象。
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不回头。
只一瞬,那个满脸血污哭着喊她妈妈的小孩,就倏忽抽条成了大人。
而过往那些除了糟糕和混乱别无其他的遥远回忆,也全数被洪流淹没,浸泡至烂碎。
“楚征……”她呼唤他,拘谨得像是在叫陌生人,“你还好吗?”
“我很好。”
楚征平淡地回答。
他审视着这个命运悲惨的女人,心中生不出一丝恨意来。即便李非烟曾经试图掐死他,即便她从来没做过一天合格的妈妈。
他这样冷血淡漠的人,都能共情她的苦难。
原因无他,他本就是不该出生的人,是肮脏的血脉,是暴行的证据,是一切污秽的集合体。他汲取母亲的养分为自己所用,不顾对方是否愿意。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过去想过死,现在不这么想了。
因为——
“我已经……”他迟疑了一下,脸上忽然绽放出明艳的笑意来,“遇见非他不可的重要之人了。”
“我爱他,他也爱我。”
李非烟看着他真挚的笑意,汗毛直竖。
这个表情,她曾经见过……!
“只要他一直爱我,我们就会永远幸福的。”
楚征把削好的苹果切块递到李非烟面前,手里握着的银刀寒光闪闪。
“而我也会一直爱他,至死不渝。”
李非烟头发发麻,楚霆曾经在千万人中一眼看见她,然后打着爱的旗号将她折磨至今。那爱并非虚言,她最恨楚霆时,都能感觉到对方痛苦挣扎却又微不足道的真心。
但那不是她要的。
爱一个人就可以肆意伤害对方吗?
更何况,她只是能够体会,从未真正回应楚霆。
“……不要这样,”细若蚊蝇的声音从她唇缝里挤出来,“就算他爱你,也总有一天会崩溃的……”
楚征也没回应她,只是淡淡地问:“妈妈之前偷偷跑去A市,是去找谁呢?”
李非烟的脸一下子变得毫无血色。
“是去找沈知节,沈知节的妻儿,还是……”
“你心心念念的亲生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