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殊和闻冰冰在这里逗留了三天,四处闲逛吃喝,像是复刻中年旅游团的行程。
第四天夜里,闻冰冰忽然把他摇醒,拎着新买的行李就往外冲。一面跑,一面和懵了的沈殊解释道:“我刚刚在门口看见小礼的人了!”
来得这么快!
沈殊立刻没了睡意,迅速起身跟在闻冰冰身后,从旅店后门溜走。
夜深霜重,后半夜开始下大雪。鹅毛一般的雪片簌簌落下,两人一路狂奔至公交站,搭上最后一班公交车,朝着未知的目的地前进。
闻冰冰回头,透过满是尘土的车玻璃隐隐看见追来的人扑空的模样。确认对方并未捕捉到他们的行踪后才松了口气,缩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打盹。
半梦半醒之间,她迷迷糊糊地讲:“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明明把小礼给的项链和手机都丢了……是有别的什么能够确认位置的东西吗……”
沈殊惊觉,楚征给他新买的手机还没出掉。
如果是这样的话,说明楚征和闻礼已经见过了。
便赶忙找了停在市中心的一站下车,四处搜寻还开着的手机店。
万幸的是,年已经过了,谋生的人都渐渐开工。巷口一家五金店收二手手机,沈殊低价卖,只要求店主赶紧把它出了。
“你这不会是赃物吧?”店主狐疑地看向他。
“不是……哪有犯人用这么笨的手段销赃的?”沈殊无奈,“总之,就拜托您了。”
“行了行了,再便宜点,就帮你今晚出掉好吧?”
沈殊最终攥着十张红票子出了店门,闻冰冰已经查好了下个去处。两人身上还有些钱,立刻买了长途车票,朝着周遭的省份逃跑。
“真是够刺激的,”闻冰冰靠着窗小声说,车里都是扣着帽子打盹的工人,她压低声音,怕吵到别人,“我们跟流窜的逃犯似的。”
沈殊被她逗笑了:“确实很像。”
“第一次逃跑作战,成功——”闻冰冰把自己买的纪念品草帽扣在沈殊头上,“我们之后是不是得再谨慎点,搞点不太容易被发现的变装啊?”
沈殊觉得她说得对。所以抵达目的地后,两人迎着熹微的晨光,钻进了通明的理发店。
闻冰冰剪了那一头漂亮的黑长直,还被店主索要购买剪下的发丝。她点点头,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短短的妹妹头,开怀大笑:“简直像回到中学时一样了!”
沈殊则和她完全相反,买了一顶黑色的长发戴着。配上俊秀的五官,小框架的身形,喉结又彻底被毛茸茸的围巾遮盖,倒真的像是个朴素打扮的女人。
“好漂亮!”闻冰冰夸他,“就是看起来有点像之前的我……”
沈殊盯着自己的脸,幽幽地想:还真是。
老板答应沈殊把手机往和他们行进方向相反的客户那里发,延缓了二人被追上的进度。沈殊和闻冰冰到达新地后又找了家青年旅店住下,因为资金不足,两人开始找些零工维持生计了。
银行卡是万万不能动的,否则溯源消费记录,会被立刻抓包。
某天早上,沈殊出门买早点时看见一家老式摄像馆在招助手。面试成功后,他每天的工作就变成了切照片。
各式各样的照片:证件照,全家福,单人艺术照……
然后,某个细雨蒙蒙的清晨——
“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你,怎么留了长发?差点没认出来。”
钟离尘挪开摄像头,看向沈殊的眼神里满是诧异。他本是来取前些天预约洗出来的照片的。
“真是缘分啊,沈殊。在我离开南巷前,你已经很长时间没去过书店了。我给你发信息,你也没再回过。我还担心了一段时间,害怕你出了什么事。不过,杰新和我说没大事,所以也就没有继续打扰你了。”
沈殊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前因后果,只能含糊地说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钟离尘说,“选择做什么是你的自由,没必要在意别人的想法。至少,你现在看起来状态还不错,不是吗。”
沈殊问:“小赵没和你一起么?”
“他家里有点事就没跟来,其他人都在。”钟离尘叹了口气,“但这边的拍摄不怎么顺利,已经超出预定计划三天了。”
“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暂时没有。不过,你要是有兴趣来看看,我也欢迎。”
于是,沈殊每天要做的事,除了切照片,就又多了一项:去围观钟离尘他们社团拍纪录片。
甚至在社员的帮助下学会了简单的剪辑,帮着社团的负责人在网络上发布花絮和小剧场。
看着这些年轻的孩子们投入喜欢的工作中时所展露的笑颜,沈殊不由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他想,如果人可以不在乎生存所需的金钱,而能全身心投向喜欢的事业就好了。现实固然是残酷的,可同样是鲜活的。
遗憾的是,他的人生直到而立之年才依托一个比自己年轻太多的后辈浅浅尝到一丝梦想和喜悦的甘甜。而正是因为这份稀少的甘甜,衬得他之前几十年的人生都像是无尽的磋磨和浪费。
诚然,为了家人放弃思考理想是不得不选择的唯一出路。但总是会羡慕,羡慕他者的活力充沛。然后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如果自己不负债,大学时能加入这样的社团,自己现在会不会踏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现在开始也不迟啊。”聆听他的困惑后,钟离尘这样说。
“什么时候开始都不迟。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但这应该是你从心的选择。”
他不了解沈殊的贫困,不了解沈殊的踌躇,更不了解沈殊的恋人同为债主。
只是发信内心地真诚建议:“如果你真的很喜欢参与拍片的话,以后就做这行也没关系啊?谋生需要的钱的话,只要想想总会有办法。最差的情况也只是吃不饱饭,不是吗?沈殊,人的一生很长的,三十岁其实一点都不晚,甚至年轻。”
“‘未来’并不是固定在某个时间点如约而至,而是在自己找到终身想要从事的事业时骤然降临的。”
第二天还在下雨。冬季阴雨绵绵,小隔间里潮湿又阴冷。沈殊晚上被冻醒了好几次,隔壁床铺的闻冰冰也哆嗦着拉上床帘,试图以这微不足道的行为来延缓冰冷的触达。
在隔日早上,她半开玩笑半生气地说,自己在墙角发现了新长的青苔和蘑菇,能摘下来炒个小菜。
沈殊无奈道:“那个应该不能吃吧,会中毒的。”
闻冰冰在地上蹲了好久,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短发,嘟囔道:“……你看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沈殊已经彻底放弃使用智能机了。
“我早上在大厅看见的,楚征和小礼的婚礼提前了。”
沈殊的心像被揪了一下,仍然装作无事道:“所以呢?”
“但楚征身体不太好,据说是继承风波一而再再而三,他独木难支,彻底病倒了。又是精神类药物过量,又是内脏损伤,已经缺席好几次股东会了。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
记忆里楚征体弱多病的片段开始闪现。他的急性胃病,长久持续的头痛和失眠,总是莫名其妙发烧,浑身的骨头也会刺痛。
沈殊之所以给予楚征更多的关爱,正是从楚征身体的弱小开始的。
他忍不住抓紧手旁的被单,遏制住想要进一步了解情况的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蚊子似的从口中挤出话语来:“……那和我们没关系。”
闻冰冰很想说,从新闻来看他都快死了。但这话说出口没什么意义,担心楚征的人很多,不缺她和沈殊这两个被刺痛的倒霉鬼。
“的确,”她叹了口气,把墙角的蘑菇揪下来碾碎了,“这和我们没关系。”
婚礼那天,闻冰冰特意去隔壁书店借了几部电影录像带回来和沈殊一起看。她贴心地关好门,再打开手机的飞行模式,提前买好三天的饭,杜绝一切接触到婚礼相关信息的可能性。
沈殊盯着桌上的辣条,“不用这么过度保护吧……?我没那么脆弱。”
“可是我很脆弱诶?”闻冰冰眨了眨眼,拧开汽水瓶递给沈殊,“我的味觉可是很柔弱的,一起一点儿辣都吃不得。但我总想吃,现在没人管了,一定得试试。”
驴唇不对马嘴。
沈殊的嘴角牵起来一些,闻冰冰过往近乎刻板的温柔文艺的遥远形象在此刻消解,他面前坐着的,不过是一个真正关心他的朋友罢了。
“那就,先看这部……”
就这样靠看电影转移注意力,直到那天的到来。
沈殊拿着钟离尘收工后塞给他的热乎乎的肉夹馍,拎着打好的晚饭,顶着凛冽的风回到青年旅店,推门而入:“闻冰冰,我回来了,今天番茄炒蛋没有了,就换成了竹笋肉片……”
房间内一片寂静。
“闻冰冰?”
沈殊陡然感到不妙,手里的肉夹馍没拿稳,被门板碰了一下,啪唧掉在了地上。他蹲下身想去捡,却透过缝隙看见鞋柜里已经没有闻冰冰的运动鞋了。
“……”
他不再去碰肉夹馍,提着快餐盒子的手攥紧,脊背一阵发凉。大脑在这一刻宕机,本能催促他快离开,可手搭在门把手上、脚步凌乱的瞬间,他听见房间内幽幽传来一声隐忍又低沉的呼唤:“沈哥。”
沈殊松开手,饭盒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像是宣告终末的钟声。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房间内黏稠的黑暗,落在到来者的身上。
“……小征。”
不敢开灯,不敢想象此刻楚征脸上的神情。
这样的剧情似乎发生过一次,可导向的结局却一定大不相同。
“……留了长发啊。”
对方动了,皮鞋踩踏在地板上的声响闷钝而沉重。在脚步声逐渐逼近自己的瞬间,沈殊终于反应过来,拉开房门朝走廊尽头跑去。
三步并两步迈下楼梯的时候,沈殊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即将冲到青年旅店门口时,他忽然意识到楚征绝不可能是无备而来,门口肯定全是他的人。
进而在纷乱的思绪里抓住过往的碎片——他和闻冰冰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规划好了被人拦截的逃跑路线。
沈殊停下脚步,转而朝着后院跑去。
幸运的是,楚征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沈殊穿过弯弯绕绕的后巷,翻过几户人家的花坛,朝着照相馆跑去。边跑边打电话给钟离尘,这时候只有人多的地方才好藏人。
电话忙音过后,响起的声音却在意料之外,“喂,沈哥,怎么了?”
“小赵!怎么是你——”沈殊喘息着,他体力实在不太好,已经快跑不动了,“来不及解释了,你有没有车?能不能带我跑路?”
“诶?诶?诶?”
赵杰新傻了,他没想到沈殊的要求是这样的。但迅速转动思维,意识到沈殊一定是碰到了什么大麻烦,“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去找你!”
五分钟后,两人碰面。
赵杰新一面打方向盘一面听沈殊解释来龙去脉,最后面色凝重道:“就在昨天,窦至源已经进监狱了……现在真的没人能和楚征斗了。他既然来找你,肯定有万全准备,我们开车逃跑是下下策,一定会被高速上被拦截的!”
“楚家在交通网里的人脉,多得有点吓人……”
沈殊气喘吁吁:“那,你觉得怎么办才好?”
赵杰新瞥了一眼紧咬在自己车后的黑色宾利,幽幽地吐出一口浊气:“总之,得先甩掉后面这些烦人的苍蝇。我的车牌号肯定被拍了,绝不能继续走监控发达的路。”
沈殊眺望窗外,不远处有个大型商场。闻冰冰之前和他一起去过,里面的布局非常混乱,第一次进的人绝对会晕到找不着北。而且四通八达,绝对没法在短时间内迅速控制每一个出口。
“我们先去那里,改变一下外貌特征。”沈殊的声音都在抖,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看见楚征居然会像老鼠看见了猫,“然后找机会摆脱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