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秋芬在撂下狠话之后就快步离开了, 想要进一步追问的赵星川则被杜溪澄示意冷静。

  包厢里很快就只剩下这两个人,杜溪澄思量了一下,说:“是谁和这种母亲生活在一起都会受不了的。”

  赵星川冷声说:“是不是母亲还有待证实。”

  杜溪澄犹豫的张张嘴,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这件事在没有证实之前, 你不要对卓辰透露。”

  赵星川点点头, 皱着的眉从见到方秋芬那一刻起就没松开过,知道卓辰曾被亲属虐待过就已经让他够难受的了,如果再加上连母亲都并非亲生,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卓辰说,更对卓辰的反应感到恐慌。

  杜溪澄看得出他的想法,“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忧, 在我看来, 如果真的不是亲生母亲,对卓辰来说会是件幸事,利大于弊,他可以最大程度而且最彻底的摆脱过去。”

  “你觉得他能摆脱吗?”

  “他能,但仅凭他一人绝对做不到。”杜溪澄说:“我能看得出他一直都在努力,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想要摆脱这种虐待,他所做的一切人生的决定其实都隐隐和这个有关, 他做了那么久的努力,没理由现在甘心放弃, 你要相信他, 也要有自信, 有你在他就没事, 这种确信就是救命稻草。”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 赵星川始终在想杜溪澄的话, 等他回到公寓里,他看到卓辰蜷缩在沙发上,睡得很安稳,不禁放缓了脚步靠近他,伸手触碰恋人年轻的脸颊,对方微微抬起脸来无意识的回应着他。

  他想起卓辰成长至今所经受的一切,哪怕他无法清楚的知道每件事,也能明白那一定很难,足以让所有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是所有感受都能用形容词精准概括,当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在这个客厅里他们跳舞的回忆,那种协同的步调,你进我退的默契,胸膛相贴的暧昧,让他感到很温柔,同时亦有力量。

  他直起身去卧室拿了药箱,不是很熟练的拆掉了卓辰右手的纱布,重新上药包扎起来。

  中途卓辰睁开眼睛:“你回来了。”

  “嗯。”

  卓辰抬起身体把自己的头放上了赵星川的大腿,“怎么样?”

  赵星川固定好最后一条胶带,“还得再谈。”

  两人都沉默了一下,卓辰不意外这个结果,方秋芬不可能轻易接受别人的意见,不可能放过他,他已经有这个觉悟了。

  “我就知道。”他爬起来,跪坐在沙发上朝赵星川张开双臂,下一秒就扑了过去抱住他,“我吃了药已经好多了,真的,那都不算什么。”

  赵星川抱住他,像抱住一只长的太快太大的小狗,手掌不自觉的抚摸着他的背部。

  “你相信我吗?”他低声问。

  卓辰知道他在问什么,眼泪瞬间溢满下眼眶,没有沾惹脸颊,直接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映着被细心包好的崭新纱布。

  他点点头。

  赵星川笑了一下,“我也相信你。”

  两个人稍微吃了点晚饭,卓辰吃了药就睡着了,赵星川把自己关进书房里给洛非打去一个电话。

  “赵总。”

  “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洛非知道除了卓辰的事也不会有别的了,他问:“什么事。”

  “我想给卓辰和他母亲做亲子鉴定。”

  洛非顿了一下,“你也怀疑他们不是亲生的?”

  “嗯。”

  “也是,哪有亲妈那样对儿子的,但是万一真不是亲生的,又该怎么办?”

  “你只要从她身上拿到血液或者头发就行,剩下的我来做。”

  洛非思考了一下,“好的。”

  “谢谢。”

  对方的语气太真诚了,洛非都有些惊讶,“不用,我是卓辰的朋友嘛,他怎么样了?”

  “去看了医生,虽然需要一段时间,但情况还算乐观。”

  “那太好了,《风雨之后》一定会让他一炮而红。”

  电话挂断以后,赵星川开了个小差,到网上搜了一下这部电影的最新资讯,结果发现微博上除了讨论剧情催泪演技优良的帖子之外,更有一群人在说船戏有多销魂。

  船戏?

  赵星川眉头一皱,点开相关的评论区,顿时被一群对着卓辰喊老婆的尖叫粉丝弄得两眼一抹黑,因为讨论的人都很守规矩没有上传图片,也没有人剧透太多,所以看了半天他也只搞清楚——原来在电影里郑小安和尚明有五秒钟的亲密镜头。

  评论里还有粉丝连着写了好几楼加起来几乎上千字的小黄文。

  主角是姜泉和卓辰,卓辰是0。

  他看完了,有点哭笑不得,觉得把‘娇媚’‘羞赧’‘弱不禁风’‘贝齿轻咬’这些过度柔弱的词汇给卓辰安在身上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就算在噼里啪啦掉眼泪的时候,卓辰也没有给人以弱者的感觉,他不会动不动就脸红,反而是喜欢逗得人脸红心跳。

  他也不会在□□的时候……猫叫,他的喘息和□□很性感,但也没有脱出一个男人的范畴。

  而且卓辰从来不在下面。

  可能要加上一句“除了拍电影的时候”,他撇撇嘴,关掉网页,还是有些在意,他转移注意力,开始在搜索栏中搜索被拐卖儿童。

  十分钟之后他关掉电脑,心里沉甸甸的,庆幸卓辰是被买到村子里给人当儿子,而不是被割了舌头打断四肢趴在地上乞讨。

  他想起祖父在世的时候曾说过:世界上有太多苦难,有些人受的少一些,那也完全是因为幸运。

  他洗了个澡爬上床,被人寻着热度贴过来,心安之间睡意袭来。

  =

  另一边,紧急回到诊所的杜溪澄打开档案室钻进去就是一夜没有出来,幸好她有留存案例的习惯,从二十几年前她研究生毕业开始在第一家心理卫生诊所当助理的时候开始,碰到的每一个病人她都有记录下来,其中也有被拐卖之后导致精神失常和心理障碍的女人和孩子,她把它们一一翻出来打算复习一遍,她预感自己用得上。

  =

  洛非第二天一大早到了方秋芬的住处,本以为要想拿到头发会费一番口舌,但这个步骤出乎意料的容易,因为公寓里没人,而他的备用钥匙不是白留,浴室里有一把绕满头发的梳子,很多都是带着毛根扯下来的。

  感谢方秋芬过的相当邋遢,他扯下发团塞进纸袋,准备离开浴室的时候却听见屋门一响,方秋芬回家了。

  冷汗顿时从后背滑落,方秋芬正在大声和人讲电话,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杨文博的父亲杨凯。

  “我看我们还是赶紧要钱的好,不管怎么样,让他在绥阳给文博买套房子,然后写文博的名字。”

  “不是我着急啊,他那个男人看起来很凶的,有钱有势,我有点怕。”

  方秋芬说着,穿过客厅往卧室走去,她关上卧室门的下一秒洛非迅速溜出房门,不禁有点心有余悸。

  =

  卓辰一大早就醒来,迷迷糊糊的听到厨房里叮叮咚咚的做饭响声,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总不能是赵星川在做饭吧?那男人可是个厨房白痴,只会吃不会做的主。

  但是下一刻厨房里传来一声刀具落地的声音,他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差点被床单绊的脸朝地。

  光着脚跑过卧室和客餐厅,他的心率飙升到了头晕目眩的程度,脑子里勾勒出许多血腥场面。

  “赵星川!”

  冲进厨房却看见穿着T恤和长裤的男人正举着从地上捡起来的菜刀,一副苦恼的样子。

  “吵醒你了?”赵星川轻手轻脚的把菜刀放回案板上,案板上搁着两个西红柿,其中一个切成了块,虽然大小不一但看得出用了心,“想做个早饭,本来以为挺简单的。”

  橱柜上还摆着一个平板,上面是一份菜谱,西红柿鸡蛋面。

  “你……”卓辰顿时倍感荒诞,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和从脚底蹿升的无力感互相冲抵,他蹲下来,心脏还在喉咙里狂飙。

  赵星川立刻走过来蹲下,有些无措的说:“你怎么样?”

  卓辰深呼吸,“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没等赵星川回答,他咬了咬唇,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飞快说:“我在想你要是把手指切掉了我是先把手指捡起来还是先打急救电话。”

  赵星川呆住了,被这句话炸的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下一秒他觉得卓辰的鸡窝头可爱极了也可笑极了,会在第一时间非常认真地想到这个问题的这个人,是他的宝贝,他的另一半,能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遇到他,绝对是一个不可复制的奇迹。

  于是他笑起来了,欢快的气泡从胃里升上来化作笑声冲出喉咙,卓辰瞪着他,“你笑个屁啊!”

  赵星川毫不犹豫的捧住卓辰的脑袋吻上他的嘴唇,脸在亲吻的时候升了温。

  他撑不住退开的时候,卓辰笑话他:“你也太爱害羞了。”

  他踉跄着站起来,走到料理台边拾起菜刀,开始切剩下的那个番茄,赵星川注意到他切的比往常慢很多。

  “你以后不要进厨房了。”

  “我没那么笨,做个饭能有多难。”

  卓辰便不再说话了,他目光停留在案板上由番茄鲜红的汁液蔓延出的浅浅一滩,赵星川是因为他才想要做这些他以前从不必做的事,但此刻知道这一点并不没有他感到甜蜜,反而像是看到天平在倾斜却没有相应的砝码可以放上去让它保持平衡一样艰难。

  失控的情绪像变质的草莓果汁,让他感受不到原本该有的欣喜。

  早饭过后,依旧是赵星川开车带他去见杜溪澄,还是那座房子,坐落在一个非常安静的老街区,院子外墙的砖块缝隙之间生出些许新青,墙角生着藤条,藤条上长着小黄花。

  不经意的时候春天已经来了,杜医生的小院子墙上挂着凌霄花,卓辰在进院门前看了几眼,小声对赵星川说:“这花太野蛮,会把地里的其他植物都挤死。”

  赵星川不懂园艺,也惊讶于卓辰懂,“你种过?”

  “宋爷爷种过,他告诉我的。”卓辰安静说:“每年这个时候他要骑三轮车到县城花卉市场买花苗,二月底三月初,找一个好天气,天刚亮就出发,一去一整天,傍晚的时候带着一三轮车的花回来,他屋后一小块菜地除了中药就是花,但是北方的冬天太冷太长,大多数花都只有一年的寿命。”

  “我问他有没有觉得很累,每年都种,每年都死,他跟我说生死有命,当时我不懂,他死了以后过去很久我才想到,有些东西就那么短暂,哪怕不在他的庭院里,也会死在别处,所以它开花的时候就多看几眼,这样它死的时候大家都不会有遗憾。”

  赵星川突然想到,如果早点遇到卓辰就好了,想要参与他的过去,看他从一个小不点变成青少年,把那些悲观和孤独一一化解。

  “不过我去年夏天离开杨家寨的时候回去看了一眼,他院子后面的紫藤花开的好狂野,遮天蔽日,藤条长得手腕那么粗。”

  “那个花架还是我帮忙支起来的,用的是山上砍的竹子,十几年还没腐朽。”

  “它居然没人管没人看的活了那么多年,还开得那么漂亮。还有那块地,长满了花草和药材。”

  “生死有命,但它们比人强多了。”

  卓辰轻笑了一下,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赵星川觉得这话出乎意料的冷酷,而说着这句话的卓辰则看起来令人惊讶的美丽,头顶阳光透过新生的树叶,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光点,让他想起十二月在异国他乡的时候看到的那盏紫藤灯,破碎到极致才能拼凑起的美。

  杜溪澄早就让护士做好了抽血化验的准备,卓辰没想太多,护士抽血的时候他还对杜溪澄说:“我觉得好了很多。”

  却在抬头的时候碰上杜溪澄思索的表情,那表情好像就是在卓辰脸上寻找什么痕迹一样,让他心里一凛。

  连着抽了两管血,护士告诉他,“要送到研究所去分析,报告要明天才能出。”

  心理咨询的两个小时里,卓辰一直在想他们是不是有事瞒着自己,他知道这怀疑毫无根据,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在心里放大放大再放大,这种怀疑好像在顷刻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整个前一个小时里他端坐在办公室对面,对杜溪澄的所有问题都回答的心不在焉,后一个小时杜溪澄也不再问问题了,他不知道她讲了些什么,总之就是她开始看文件而卓辰则开始发呆。

  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杜溪澄终于等来一句:

  “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不是因为我太没用了。”

  她从手里的案例中抬起头,“为什么这样想?”

  卓辰双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无力的放松着,反应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说:“我没有过的很差,至少比我差的人还有一大把,我有手有脚,会唱歌,就算去酒吧驻唱也能赚的比同行多一些,我妈改嫁以后对我差,但又没有把我杀了,我还活着,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活着,现在还有那么多人喜欢我,我比很多人都幸运。”

  “但我为什么会这样?”

  杜溪澄隔了一会儿才问:“你说你妈改嫁之后对你很差,你还记得她改嫁是在你几岁的时候吗?”

  “三岁半,我爸爸死了没多久她就改嫁了,我记得很清楚,葬礼才过去没几个月。”

  “你还记得以前她对你是什么样的吗?”

  “记不太清了,但以前她经常抱着我,我记得,但是那之后她再也不抱我了,也不对我笑,不管我做什么都没用。”

  “这不是你的错,你要学会放弃。”

  “我已经放弃了,我都放弃了好多年了。”

  “但你依然以为是自己的错,你以为是自己做错了才失去。”杜溪澄说:“为什么对自己这么苛刻呢?卓辰,来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你的母亲能够从此变成一个陌生人,如果你们之间不存在什么母子关系,你会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加害者来远离她?”

  卓辰苦笑了一下,用否定的语气说:“可能吗,我试过了,除非我放弃一切跑到别的城市生活,像只老鼠一样东躲西藏。”

  “你为什么没在去年八月份的时候直接离开呢?你上次跟我说,你和弟弟来这里的时候是没人跟着的。”

  卓辰想了一会儿,“医生,你相信直觉吗?”

  “相信。”

  “当时火车离绥阳越来越近,其实中途是可以下车的,我可以摆脱他们去过自己的生活,但是每次报站停车的时候我都犹豫,就好像这条路我梦里走过,我知道有什么在绥阳等我。”卓辰舔舔唇,杜溪澄一看就知道他在想自己爱的人,“结果没过多久我就遇到他了,现在看来,对我来说是好事,对他而言好像辛苦更多一点。”

  咨询结束之后,卓辰走出办公室,隔着休息室的窗户看到赵星川在外面走廊上打电话,脸上一副罕见的苦恼无奈,卓辰定睛一看,发现他拿着的是自己的手机。

  男人踱着步,在明媚的春光里,俊美优雅的侧脸带着金色镶边,完美的像一尊神。

  从对方口型辨认出自己的名字时,卓辰愣了一下,接着他走出去,把赵星川放在耳边的手机拿回来。

  屏幕上亮着刺眼的两个字——“妈妈”。

  庭院顿时安静的要命,方桂芬的大嗓门从听筒传出来,一如既往的离很远都像是开了扩音,听得清晰可见。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我要我儿子接电话嘞,你这个人真是怪,我是卓辰的妈,你凭什么不让我跟他见面,我告诉你,他就是装的,根本没那个病!你信他就是脑壳不透气!”

  “卓辰,别听了。”赵星川低声说,想要伸手把电话挂断,卓辰却把手移开,看了眼男人有些无措的脸,把手机放到耳边,冷冰冰的说:“你再敢说他一句,我立刻去学校把杨文博搞死,我说到做到。”

  听到他的声音,方桂芬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之后,她立刻破口大骂,“不孝子”“白眼狼”“不知好歹”诸如此类的恶毒话卓辰听来全无感觉,赵星川则再次伸手想把电话挂掉,卓辰却举着电话径直走出庭院,门口的街上很幽静,只偶尔有买菜溜娃的大爷大妈。

  卓辰快步走了一段,步子迈得又大又快,像是要逃走一样,赵星川紧跟着他,心跳如雷,觉得自己像是在追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直到卓辰猛地停下脚步,因为方桂芬骂累了,话锋一转,“行了,我说这么多也就想让你知道,我是你妈,我不会害你的,但是你也要知恩图报,我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不听话的,你知错吗?”

  卓辰叹了口气,走下了人行道,在台阶上坐下来,他累的再也不想走了,不想辩解了。

  “你杨叔叔的车票我订好了,后天的车,我还雇了车从县城去村里接他。”方秋芬说:“我在想,咱现在可以租房子住,但不能一直租房住,前几天街上有人给我推荐楼盘的,我留了电话,有空我就去看房,你把钱凑一凑,别乱花,到时候我们四口人还住一起,跟以前一样,对了,你给我的卡刷不了了,我去银行问,人家说这卡一个月只能刷三万块,诶呦,你就这么对你妈妈的?绥阳最便宜的房子都要三万五一平米嘞!人家说可以提高额度,你有空去办办,这是正事,别天天的瞎晃悠,好好捞钱,我看人家别的明星好像都比你有钱。”

  自虐一样的听着,终于方秋芬终于把电话挂断了,他坐在那安静了一会儿,仰起头看了看身后的赵星川,笑着说:“帅哥,拉我一下,起不来了。”

  傍晚,看着卓辰吃药入眠,赵星川走出卧室,肩膀上似乎还烙着卓辰依靠过的痕迹,耳膜上还波动着卓辰的呼吸,还有一句临睡前的呢喃。

  “赵星川,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但还是很爱你,不想离开……”

  听到这一句,赵星川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撑着酸涩的喉咙,俯身在恋人耳边说:“我不会让你离开,你也没有对不起我,是我需要你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