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十字路口, 卓辰徘徊着,一千一万个人走过他身边,麻木空洞的双眼看着他,都只有一句话要对他说:

  “你应该去死。”

  天空被一条巨大的白鲸遮住, 乌云一般的阴影让他抬起头, 然后他看到每一座高楼, 高楼的楼顶和每一扇窗户边缘都坐着邵楠楠。

  他什么也来不及做什么也来不及说,成千上万的邵楠楠从高处坠下,十字路口堆满了尸体, 柏油马路变成了内脏沸腾的沼泽,每一座高楼的墙面都开始像崩裂的□□,像因为干旱而开裂的土地一样, 缝隙之间流出浓稠的深红的鲜血, 它们在下一刻轰然倒塌,卓辰被落下的碎块一一砸中,他坠入地底历经了一段光怪陆离,然后只身扑入海中,随着海浪翻滚着, 在极致的孤寂之中漂流。

  他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还在赵星川怀里, 准确的说是他的头埋在了赵星川的胸膛上,对方的双臂轻轻拢着他。

  卓辰听到他的声音似乎从胸腔深处传来, 离他是那么近, □□的温暖又是那么诱人。

  “醒了?”

  “嗯。”

  他懒懒的回应了一声, 伸手揽住男人的腰, 朝前更深的向他怀里蹭, 呼吸让对方怕痒的动了动, 接着所有抗议被一个落在心脏处的吻打败了,这个吻不带丝毫情/色意味,即使是落在他□□的躯壳上,也只让他感到被珍视,被尊敬,被当成宝物而害怕失去。

  他揉了揉恋人的头发,“再睡一会儿吧。”

  即使知道自己今夜再也睡不着,卓辰也还是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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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去看心理医生的人还蛮多,不像小时候,一说看心理医生都觉得是神经病。”唐言第二天一大早发来信息。

  他发来一个医生的信息,“人家开那么牛批一个心理疗养所,我听说xxx老总还定期去见他呢,还有xxx,xxx。”

  “地址我给你定位了,我可是厚着脸皮借了人情才插队拿到今天十点的见面,别迟到。”

  【定位信息】

  “不过你得补偿我,现在那些人估计都以为我最近搞品牌搞得压力太大不正常了。”

  “我已经盘算好了啊,等卓辰好了我让他给我当模特,免费的那种。”

  赵星川给唐言发了个一毛钱的红包,立刻又把人气的吱哇乱叫,声称要去微博上曝光他卸磨杀驴的恶魔行径。

  “重色轻友啊赵星川!给你对象买几百万的珠宝,给我就一毛钱!真的流泪了!”

  赵星川看了眼衣帽间,卓辰从里面走出来了,他低头回复了一句:“丰源大厦借你开秀场。”

  接着他把手机熄灭,不管唐言震惊之后有多开心。

  上午十点钟,他们在一座花园式建筑里见到心理医生杜溪澄,对方是个长相很大方的中年女人,一见面就说要单独和卓辰聊一聊,赵星川只好等在休息处,看着落地窗外参差排列、正在生发的花草,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杜医生助理送上来的一壶茉莉花茶。

  “这些茉莉花都是医生自己种的。”助理又端来一碟小茶点。

  “谢谢。”赵星川淡淡的说,眼睛很快又转向窗外。

  虽然窗外一片静谧,阳光明媚,但他内心担忧,始终无法平静。

  卓辰绝对有问题,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开始装的像个正常人,直到昨天他的伪装失效,在这之间他又经历了什么,这其中有多少是赵星川带去的。

  可能卓辰也不想这样,但事与愿违,赵星川想。

  他不想看到卓辰痛苦流泪,在噩梦里挣扎,如果能让他恢复健康,那么等待和努力是必须而且值得的。

  足足一个半小时之后,杜医生独自从办公室走到了休息室,赵星川起身和她握了握手,两人才又坐下。

  “赵先生。”杜医生开门见山的说:“我让卓先生在里面休息一下,来见你主要是因为我想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你们认识多久了?”

  赵星川如实说:“半年。”

  “在一起有多久了?我是说一起生活。”

  赵星川问:“你是想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怎么发展到今天的?”

  杜医生微笑点头,“他对我很戒备,不愿说太多。”

  赵星川了解的点点头,“我们认识没多久就同居了,但确定关系是在刚过去的那个除夕。”

  “你觉得他的性格怎么样?”

  赵星川抿抿唇,“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他性格很好,很可爱很聪明,很有想法,很独立,但是后来,我们越来越亲密,我开始觉得他有些偏激,他好像太习惯用最粗暴直接的办法解决问题,也不懂得和我商量,他很少在我面前暴露负面情绪,一旦出现问题,他就迫不及待激怒我,然后离开我身边。”

  杜溪澄说:“如果一个人从小开始,所有情绪都是不被接受的,得不到任何正面回应,他就会这样,他没在任何人身边享受过亲密,当然在和你建立亲密关系的时候会产生各种问题,他的自我保护机制非常强大,一旦你表现出一点点拒绝,他就会变得很有攻击性,他不是想伤害别人,他只是想保护自己。他这种性格需要引导,但是很难,他已经成年了,而且相当聪明。”

  说到最后杜溪澄苦笑一下。

  赵星川垂眸,“我有试过,让他接受我,但是失败了,可能是用错了方法。”

  “你是希望他朝你的要求改变吗?”

  “不是。”赵星川抬头,一口气说:“我想让他健康起来,不要再伤害自己,我想让他知道无论什么事情我都能和他一起承担,我不会离开,他在我身边会很安全。”

  杜溪澄在男人眼里看到的是那种坚固、悠长、足以支撑他和另一个人生命的爱情,这种爱情从来不显浓烈,却又是最浓烈的,浓烈的不怕时间稀释,始终如一。

  卓辰需要的正是这种爱,他渴望这种爱,所以爱上了赵星川。

  杜溪澄微笑说:“你不能只对我说,你得明明白白的说给他才行。”

  赵星川沉默着点点头。

  她问:“你觉得你们的关系牢固吗?”

  赵星川不知该如何作答,牢固的定义是模糊的,他想了一下,“我是想和他一直在一起,我觉得他也想,问题是有障碍。”

  “你们两个人之间没有障碍。”杜医生说:“是他前行的路上有障碍。”

  顿了一下,赵星川说:“一样的。”

  卓辰前行的路上有障碍,难道他就能撇开不去管吗?不可能的。

  杜医生满意的点点头,“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他做量表的结果是重度抑郁,接下来可能要接受药物治疗和心理干预,而且很有可能是很长时间。而你要做的就是在他身边,给他信任和支持,当然最重要的是,你要等他,你要有耐心。”

  赵星川抿抿唇,“我明白了。”

  “因为我发现他的问题要追溯到幼年时期,所以我想和他的母亲见一面。”杜医生说。

  赵星川皱皱眉,先不说卓辰的母亲是个……对他百般折磨的人,而且她可能根本不会答应过来,他转而提议道:“由我来安排这个见面可以吗?他母亲非常传统,可能不会接受来这里见您。”

  “我理解。”杜医生说:“你可以去办公室带他出来了。”

  赵星川准备起身时又想到一个问题,“他知道你要见他母亲吗?”

  “他知道,看得出有些抗拒,但没有多说什么。”

  “你们见面的时候他要在场吗?”

  “暂时不需要,我需要判断一下他母亲的情况。”

  “明白了。”

  办公室相当安静,只是在正中央摆着一个小小的流水装置,使得整个房间回荡着水流潺潺的声音,卓辰还坐在窗边的办公桌对面椅子里,扭头对着窗外的花园,大半个身体浸在明媚春光之中。

  赵星川走过去,发现年轻男人竟然闭着双眼,像只呆呆晒着太阳的猫。

  “我觉得我已经老了。”他静静地说着,睁开眼看向赵星川。

  赵星川笑了一下,对他伸出手,“那我比你还老,夕阳红也挺好,快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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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之后》的第一场点映就在绥阳市中心最大的影城举办,三百座的影厅,观影人由受邀的三十几个影评人和记者和随机抽取的观众组成。

  绥阳作为华国数一数二的大都市,是非常适合举办这样的活动的,市民对此并不陌生,甚至有些人平常不去电影院,但遇到影院举办这种活动时会参加抽选。

  甭管是什么电影,对这些观众而言都是消遣,能白嫖的机会可不要错过了,更何况海报里还有姜泉,影帝的获奖影片可算是老少皆宜,传播面极广,冲着他去的人不少,还有一部分是冲着方裕华和詹瑞这对黄金搭档去的,冲着卓辰去的倒是少数。

  可是电影开场之后,他们迅速忘了自己最初的期待,现场观众的心绪无一例外的被郑小安这个人物命运的起伏所操控,跟着他去体会痛苦,体会父爱的枷锁,世俗的束缚,感受爱情的甜蜜和背叛的绝望,体会顿悟,体会生命和死亡。

  整场电影两个小时十二分钟,到了最后他们脑子里只剩下郑小安,直到片尾的字幕播放结束,无人离席,他们静默的看着字幕旁边的小画面,郑小安在沙滩上弹吉他,最后叮咚的乐声在一声巨大的海浪声中结束,象征着电影彻底放映结束。

  被压抑的呼吸和哭泣渐渐恢复平静,影厅里沉默的灯光亮起,几乎每个人都红着眼眶,揪着手帕或纸巾。

  方裕华,詹瑞和姜泉走到荧幕前向观众们鞠躬致谢。

  观众们却只奇怪为什么饰演郑小安的年轻演员不在其列。

  一个媒体记者问:“卓辰为什么没出席今天的活动呢?好像前几天的剧组宣传他也缺席。”

  方裕华官方且诚实的回答:“他身体抱恙,这几天在静养,首映式你们应该能看到他。”

  “他的表演出乎意料的精彩。”

  詹瑞拿过方裕华手上话筒炫耀般的夸道:“不是精彩啊,是精彩绝伦。”

  方裕华悄咪咪的瞪了他一眼,心里也很为自己慧眼识珠感到骄傲,更别说观众席响起的轰动掌声,持续不断,更是让他觉得稳了。

  不管是这个片子的前途,还是卓辰的前途。

  “感觉姜影帝这次演的角色好像不那么正面,您是怎么理解的呢?”

  姜泉笑说:“尚明确实是个道德败坏的人渣,我老早就想演人渣了,演的挺开心。”

  “您觉得这是个爱情片吗?”

  “不是个单纯的爱情片,我觉得看各位从里面感受到什么,它就是什么片。”

  “和卓辰私下关系好吗?”

  “挺好啊,我们在沙滩上玩的可开心了。”

  “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挺可爱的,我看着他总觉得他是我邻居家曾经跟在我屁股后面粘着我的小人儿,俩眼睛对你一看,你就心甘情愿陪他玩。”

  詹瑞在一边问:“你这话敢当着他面说吗?”

  姜泉摇头,想起卓辰那尖牙利嘴,说:“那我不敢,他肯定恼我。”

  现场一片笑声,因为大多数人都听成了‘挠’,因为对卓辰本人的个性还不熟悉,他们只能想象一下以郑小安的个性,如果挠这个动作出现在他身上是很可爱的。

  记者又问:“方导演对这个学生还算满意吗?”

  “他有天赋有灵气,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演员,但还有成长空间,我对他抱了很大的希望。”方裕华笑了一下,瞪了詹瑞一眼:“小孩不能总是夸知道吧,万一飘了谁负责?”

  詹瑞唉了一声,对记者说:“平常在剧组里也是,我是白脸他是红脸,分工多明确~”

  台下再次响起掌声。

  点映能公开传播的画面只有这十分钟左右的采访,卓辰虽然没有露面,但话题总围绕着他,几乎是众星捧月的待遇,把他这个‘抱恙’的问题顶上了热搜,各种猜测横空出世。

  各种绝症,车祸,抑郁症当然也在其中,最离谱的一种是整容假体出现问题,无脸见人。

  姜泉口中说的这个‘恼’字,一百个人里有二百个觉得是‘挠’字,也成了rps同人热梗,一夜之间被用到铜仁女的千家万户。

  而卓辰本人对点映会和访谈都不感兴趣,虽然有点遗憾自己没能参加,但无所谓,今晚赵星川就要见到方秋芬了,除了这件事他脑子里无法再思考别的。

  他吃了药,思维像是终于流动了起来,但依然不受控制,思绪叫嚣着冲向了另一个极端,他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亢奋,随时想要狂奔消耗精力,但动一动浑身都疼,明明除了右手哪里都还完好无损,双手即使好好摆在膝盖上也会颤抖。

  他像只被困在灯罩里的飞蛾一样来回转圈,只能不停地在心里重复,“会好的会好的会好的”。

  但这无法阻止他脑子里不断涌现的问题和念头。

  赵星川见到妈妈了吗?

  他是怎么想的?会不会觉得真麻烦?

  觉得麻烦就对了,她是个永无止境的诅咒。

  他看向窗户,看向天花板,看向厨房,看向酒柜,脑子里充斥着毁灭欲催生的黑暗想法,接着他看到沙发上的画和毛绒娃娃,喉咙上下震动着,手指终于相扣,纱布之下的伤口被按得剧痛,流出一丝新鲜的血。

  会被发现的,他想要拿药箱出来自己处理一下,却在走到沙发边之后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虚弱感席卷着,倒下来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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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秋芬刚被服务生领进门就觉得不对劲了,只见典雅飘着香气的包厢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想来应该是卓辰的男人和……婆婆?

  而且桌子上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不是说要五礼的吗?虽然在他们老家五礼是要到结婚的时候才送的,五样重礼,每样一箱,每个箱子底下都要有压箱钱,最少3万块。

  “我儿子呢?”她问。

  赵星川站起来,对方秋芬伸出手就算很希望对方远离卓辰也不能在一开始就表露出来,“阿姨您好,我是赵星川。”

  “管你是谁,我要带我儿子走。”方秋芬叉腰站着,对赵星川视而不见,等见了那混球,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

  杜溪澄开口说道:“这位女士,您先坐。”

  方秋芬哼了一声,“怎么,五礼都出不起还想让你儿子结婚,你到想得美。”

  对面两人都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原来这位阿姨把他们当做一对母子,赵星川收回手坐了下来,这女人一点也不关心卓辰怎么样。

  杜溪澄笑了笑,“您误会了,我是卓辰的心理医生,跟着来见您主要是想询问一些情况的。”

  “啥?”方秋芬瞪着她:“心理医生?”

  杜溪澄不卑不亢的说:“是的,卓辰患有重度抑郁症,我觉得您应该有知情权。”

  “抑郁症?”方秋芬反应了一下,不相信的说:“骗人的吧,一听就知道是神棍,我儿子呢!”

  “我知道您着急,但是您先听我说完。”杜溪澄的声音饱含力量,“他现在的病情很严重,您能不能回忆一下他最近几个月有没有对您特别暴躁?情绪波动大,是不是经常面无表情?”

  方秋芬几乎想点头了,但看这女人太玄乎,点头就是输,她没动。

  “他随时有可能自杀,或者伤害身边的人。他需要家人朋友的理解和帮助,您既然是他的母亲,肯定是一心为他着想的,我希望您能够负起责任来,帮助他度过这个难关。”

  方秋芬被这一通文绉绉的高帽戴的头皮发麻,尤其是听对方说卓辰可能会对她有危害,她就想起刚来绥阳那天被卓辰按在地上的事情,立刻恨得牙痒痒,而听这人的意思,怎么?还要她照顾卓辰?凭什么?

  她愤愤然低声说:“一个买来的娃,让我负什么责啊。”

  她以为自己声音很低,却忘了这不是在田埂上隔着几百米和人喊话,在这个房间里,她的这句话被对面两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语惊四座,尘埃都为之一动,赵星川立刻厉声说:“你说什么?!”

  方秋芬这才抬头看他,蓦地被他冷峻的眼神吓一跳,清醒了过来,“如果我再联系不到我儿子,我就报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