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化雪【完结】>第49章 在心上说话

  四只脚轻轻走在钢板上,把动静降到最低,角落里嘎吱嘎吱,很吓人,花印抓着凌霄胳膊,全身一半重量靠过去。

  “要是没人咋整?”花印悄悄问。

  “嗯?”

  “我说不像有人在家,直接上阁楼吧,我先上去敲门,楼梯太窄了。”

  花印分给凌霄一只手套。

  上次走里屋来阁楼就觉得又高又陡,不搭扶手没安全感。

  看样子林雪鲜少从后门走动,手指一抹,灰得有八百年没倒过的烟斗那么厚,花印抵着木门往里推,锁的。

  “你站下去点,门往外开的,待会要冲出来个哥斯拉,直接把我俩撞滚下去,一尸两命,都没人当目击者。”花印指木门铰链。

  凌霄没懂,疑惑着往下走了一级:“站这?”

  “再下去,行,就这,刚好能把我接个公主抱。”

  木门板很薄,用红油漆画了个写意的圆,顶上伸出来半拉硬纸壳,折三折卡在门框里,把唯一透光的缝堵得水泄不通。

  怪不得那么黑呢,花印/心里嘟囔。

  “林雪?你在里头不?我花印,还有凌霄一块儿,我俩来找你有点事。林雪?”

  哐哐哐哐,连敲几下没人应。

  花印回头看凌霄,对方小眼神安静中带点急躁,他把耳朵紧紧贴上门,嘘凌霄一声,别说话。

  屋檐下,阴影划出一道清晰的线。

  凌霄站在阳光里,眼睛特别亮,急这么一回,下巴胡茬都冒出来了,才十五岁一小伙,愣是沧桑成小龙女跳崖后的杨过。

  花印皱眉,他听到里面有很轻的像猫肉垫一样的脚步声,绝对是女孩子,她扛热,闷在暗无天日的小阁楼里不开电扇,一点噪音都没,那种布料和木板摩擦的沙沙声更加清晰。

  林雪在里面,而且是逐步走到门边。

  后建的阁楼结构简单,地板没打龙骨,本来就容易踩出声。

  既然在,为什么不开门?

  创伤应激反应吗,对任何人都无差别抵触?

  “林雪。”

  花印用平生最温柔的音调喊道,“我是花印,我来看看你,你不想说话的话敲敲门行不行?你是不是还没找到钥匙?那就下去帮我们开门吧,林雪?”

  他听到粗重的喘气声,就在门那边。

  不像害怕,更像哭到梗住嗓子,一抽一抽大口呼气,从喉咙里发出呜咽的颤抖。

  凌霄待不住了,三步并做两步跨上来:“林雪,你被锁里面了吗?是不是有人来找过你,林叔在吗。”

  等了五秒,他问花印:“她说话了吗?”

  花印摇了摇头。

  然而凌霄一开口,林雪喘气声就越大了,她发出极其崩溃的呻/吟,并不高亢,而是极力压制却压不住,微若游丝的声线溜出来,汇成诡异的、求救一般的叫喊。

  花印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种动静只有杨积楼那台收音机才发得出来,还得是扭了半天旋钮才找到频段,邓丽君的甜嗓都给掰成鬼叫。

  “你怎么了?”凌霄问,“她在和你说话对不对?”

  “你别吭声!”

  根据林雪反应判断,她哭成这样和凌霄可能有关系,可她又不开门,这到底是向凌霄求救诉苦,还是害怕凌霄?

  花印暗地里咯噔,一丝迟疑如病毒滋生开来。

  他犹豫着抬眼看凌霄,又很快移开眼神,嘴里碎碎地劝慰林雪,避免提到凌霄二字。

  凌霄:“……为什么看我。”

  不说话。

  凌霄睁圆眼睛,倏地领悟到那个眼神的含义:“你想什么!”

  轰——

  脑袋里炸开一朵毁天灭地的蘑菇云。

  “你刚刚想什么!”

  他怒不可遏地踹了一脚钢筋栏杆,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连带着阁楼都晃了晃,花印忙不迭又去安慰他。

  “你别乱来啊啊啊啊我怎么了啊。”花印崩溃地把头抓成个鸡窝。

  “她没说话!就是在哭!我也不知道林叔在不在,你能不能安生点等我把人劝好!”

  林雪蜷缩在门后,脑袋后仰。

  颈后皮肉一层层褶皱,她却只能继续仰,把眼泪憋回去。

  她听到凌霄暴跳如雷,一改沉着冷静,跟花印争吵了两句。

  从没见过凌霄生这么大气。

  原来他大吼的时候也会失去理智,像抓着陈德容肩膀疯狂摇晃的马景涛。

  来大排档的人千奇百怪,不止刀背他们几个混混闹事,还有喝两滴马尿就发疯的中年失意男、抱着遮阳伞踢掉凉鞋撒泼的女人。

  羊肉、啤酒、碳火,人们总能找到放肆的借口,吹牛逼编故事。

  林雪遇见这种人都躲得很远,凌霄说,怕什么,都是人,又不是鬼。

  人比鬼还可怕呢,林雪没反驳,凌霄端起计算器走出去,握着铁签,围裙兜有图钉。

  “凌霄,对不起。”

  她哭着抓上门,指甲撕得很短,几乎露出和肉黏连的血线。

  “不要来了,对不起,你回去吧,凌霄。”

  花印听得模模糊糊,又被凌霄吵得心烦意乱,干脆也不收着声了,回应道:“你把门先开开,有什么当面说行不行?你不知道他听不见么!”

  “走吧,走吧,凌霄。”

  “走什么啊走走走,你能不能说句有用的,你知道我俩爬上来费了多大力气吗!”

  “不要来找我了……”

  林雪只会来回车轱辘一句话,没头没尾,花印劝不动了,自暴自弃,让位置给喷火龙凌霄:“您请,我没辙了。”

  凌霄牢牢锁着他手腕,不准他离开:“你在这听着,不是你想的那样。”

  花印:“我知道!她跟你说对不起!算我错了大哥你松松嗷嗷嗷疼死了!”

  凌霄恍若未闻。

  “林雪!”凌霄气还没消,一股恶狠狠的凶煞,“林叔在不在!”

  半晌,花印朝他摇了摇头。

  “我不想来打扰你,知道你身体不好,你好好养着,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写出来给我,谁害的你,我去帮你出气。”

  凌霄逐渐平复下来,循循善诱道:“就像那次解决李志龙那个傻逼,我能帮你的,对不对?上次可以,这次也可以,你告诉我,是谁,写在纸上也行。”

  他问花印:“说了吗?”

  花印思忖片刻,用嘴型说:“你直接问她——是不是李志远。”

  “?”凌霄怔怔地张嘴,面露难色。

  “看吧,还说不用我跟来。”

  花印背对着凌霄,确认他什么都不会看见,压低声音。

  “林雪,实话跟你说了吧,有人在外面传谣言,诬陷凌霄和你,越传越离谱,对你对林叔都不好,更别说对凌霄了,我们这次来是想要个真相,谣言从哪传出来的,什么目的,针对你们还是针对凌霄,你不说我们都蒙在鼓里。”

  他冷静地说出最后一句:“是不是李志远,就是那个叫刀背的畜生干的?是,你就敲一下门,不是,敲两下。”

  林雪没动静,也没哭了,花印觉得是个好迹象,于是再接再厉给她提供更多选择。

  “是不是我问的不够明白?应该是两个事,害你的凶手如果是李志远,你敲一下,你相信凌霄,他绝对把李志远打成弱智送进号子里头赎罪。”

  花印当然不可能为了给林雪出头就让凌霄以身犯险,真得罪那帮小混混,大家一起完蛋,不值当,但如果不先给林雪一些心理建设,就不能让她松懈心防。

  “你不想说,是吗?”花印接着问,“好,那就第二个事。”

  “都是假的对吗?有人故意不安好心,在学校里头散布这些谣言,你知道是谁吗?如果是李志远,或者他们那伙人,那个打唇钉的,还有谁来着,哦,那个大姐头?”

  林雪闷声闷气地说了声,不是。

  “什么不是?哪句不是啊?”花印快疯了,“你说说清楚啊!”

  “对不起花印,你们走吧。是我的错。”林雪的声音像在天边那样遥远。

  “中考完就搬走吧,真羡慕你们,我不行,我还得留在这儿,还要特别久,我要有你这么聪明就好了,是我的错……”

  凌霄急道:“说了没,她说了没?”

  林雪又哭了:“对不起凌霄!你特别好!是我的错!你为什么要救我啊!”

  凌霄:“是李志远对不对!”

  林雪:“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了!不要回孝山了!”

  花印眼睛通红,他算是听懂了林雪的意思。

  把这口锅砸到凌霄头上,对林雪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因为真正的凶手她说不出口,谎言会被岁月涂抹成记忆,久而久之,可能连林雪都会错以为,那个人真是凌霄。

  为什么呢,因为凌霄是美好的。

  一段痛苦的记忆,只能用美好来抵消,别无他法。

  “她是不是说什么了?”

  凌霄见花印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的慌张好似雪崩。

  他再次厉声喝止花印的胡思乱想,甚至破音:“她冤枉我!不是我!花印!!”

  林雪泣不成声。

  对不起三个字如魔咒般在花印耳边回荡,加上凌霄惊慌失措中箍紧的力道,手腕被圈出红痕,花印觉得神经正被左右拉扯,急需离开这个魔窟。

  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了。

  花印深呼一口气,对林雪说:“你害了他,凌霄是会去聂河没错,你以为他听不见,考走了,就没事了?你住在清河边,夜里河水会拍你的窗户,一遍遍重复你撒的谎。你把一个土生土长的优秀的男孩子踩进泥巴里,如果你一辈子不离开孝山,就会有无数的眼神让你想起凌霄,想起他为你拉上裙子。”

  “初一那年我问你凌霄惹的什么事,就在这里,对吧,我在窗户边上,你在衣柜边上,你告诉我的,说凌霄多么英勇无畏,多么富有正义感,我那时夸他是蜘蛛侠,真他妈讽刺。”花印荒谬地笑了一声,“现在把自个儿粘网上了,甩都甩不掉。”

  “凌霄怕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怕,他只会觉得可憎,你在他心里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他可能不会后悔当初救你,但他会忘了你,不好的事总是忘得很快,对不对?以后我们考上大学了,参加工作,很老的时候,我问他,还记得林雪吗,你猜他会怎么说?谁?那个大排档家的女儿吗,老被欺负。他绝对不会说,哦林雪啊,咱念初中时的一个朋友。”

  “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听不见,多可怜,比你还可怜。家徒四壁,为了攒学费一天只睡四个小时,你以为他从大排档回家就睡觉了?不,他还要背单词,别人听一遍就能学会的,他要反复认好几遍,最后收拾家里,挑拣点还能用的废品,去水房洗衣服,以前他还编篮子,现在不编了,第一次救你那回,没去医院,你没看见,满背都是紫的,用红药水洗澡,就这他还弯腰编了五个竹篮子。”

  “你想让我把这些告诉他吗?我给你选择,你告诉我真相,我不跟他说,我保证,我爸爸在天上替我担保。”

  ……

  “怎么说这么多?”

  凌霄的心揪起来,他怕花印听到什么更离谱的污蔑,更害怕花印不相信自己。

  花印抹了把脸,反过来拉住他的手。

  手腕上戴了圈红肿的手铐,凌霄看到后眼瞳收缩,后悔不已,捏拳砸自己额头,‘咚’地一声。

  “走吧。”花印低头,垂下眼皮,心中快刀斩乱麻做了决定。

  “……是李志远。”

  二人快速走下天堑般的楼梯,沿钢筋台阶回去电箱,凌霄一路沉默不语,没做停留,撒开把手就跳了下去,但没控制好姿势,膝盖结结实实和水泥地面相撞。

  他来不及喊痛,起身张开双臂,接应花印,花印比他更没经验,从天而降砸他个满怀。

  凌霄闷哼一声抱着花印仰倒,背比膝盖更痛,他感觉自己像面镜子,以一个圆心放电形裂开,猛烈疼痛就那一瞬间,很快就变成麻木。

  花印埋在他胸膛,嗡嗡地喊道:“凌霄。”

  凌霄忍痛回道:“嗯?”

  “你能听到?”

  “嘶——”凌霄沙哑地笑了,“你在我心上喊我,我会不知道?”

  花印也脱力大笑:“我又不是紫霞仙子。”

  大地母亲如此平坦开阔,纵容依偎相拥的两人,就这么紧密交叠,不管不顾,互相舔舐对方的痛楚、愤怒、纠结、担忧。

  “打算怎么办?把李志远揍一顿?”

  “没用,这种人渣油盐不进,除非吃个天大的教训,才知道……不是谁的谣都可以造。”

  “只是造谣吗?”

  花印捏凌霄的下巴,让他放开自己,往旁边一滚,两个人大喇喇地躺在马路上望天。

  “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凌霄疲惫地闭上眼睛。

  花印侧头,眼神描绘凌霄的侧脸。

  微张的上唇,高挺的鼻梁,阿奶用刮胡刀给乖孙剃的寸头,后脑勺圆润饱满,贴头皮寸毛不留,一开始不太均匀,欲与田公试比秃。

  现在长出茸毛了,耳廓边缘清晰一道黑边,配合小胡茬,硬朗大汉一枚。

  “凌霄。”

  “……”

  “等我们离开孝山了,再也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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