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化雪【完结】>第50章 最后通牒

  秋风吹长了凌霄的头发,他剃得越来越勤快,时刻保持圆溜溜的寸头,节约洗头时间和洗发水,阿奶将院子里的碎发扫进落叶堆,生命冲进去搅合一通,奶奶又骂骂咧咧地重新扫。

  如今他更沉默寡言了。

  爱偷看他的女生收了心,可能因为初三学习氛围紧张,更有可能是对他这个人,有了更新的认识,有天早读,凌霄突然发现最后一排只剩自己一张桌子。

  国旗手交给初一新生,没他高,但也长得周正,凌霄杵在队伍最末尾,没看红旗,而是看头顶的樟树,吹口气,树叶就像飞船,在宇宙中飘飘摇摇,抵达他的肩膀。

  晚自习被试卷填满,人人绷紧一根弦,弦的一端是每周的小考,另一端是中考。

  凌霄照样拿单科第一,期末考数学时越做越烦,题目很难,他没检查,潦草写完附加题最后一个数字就交卷出去。

  城南化工厂大楼,越走越偏僻,再往前几乎就要出城。

  大院地轮硬得推不动,随意进出,车棚破了个大洞,青苔地上一双脚印,凌霄瞧着乐呵,脱了校服,严丝合缝踩上去,继续蹲点。

  第二栋,四楼左数第一扇窗户,每晚12点左右准时熄灯,作息如此规律,是李志远表姑的房间,今天逢亭技校放假,李志远八成会回来过年。

  凌霄百无聊赖地观察周围。

  荒芜破败,石板缝长满杂草,废弃自行车头朝下,泡在锈水里,橡胶胎扭曲得像条被开膛破肚的泥鳅,他一收破烂的都嫌弃。

  自拆迁后,不少员工被遣散。

  外地人可以把房子换成钱,本地人,尤其是老人,只能跟着迁来城南,上学、买菜、购物都不方便,黄老师爱人以前就是化工厂员工,嫁人后才跟去二中宿舍。

  “砰——哐!”

  往日风平浪静的窗户骤然被推开,扔下来一个硬邦邦的物件,弹得老高蹦到凌霄眼下,他才反应过来,朝窗户望去。

  咻,又扔下来个手电筒、剩一半的蚊香、烫个烟头大小凹陷的铁盘。

  也不怕砸着人。

  一只穿冲锋外衣的胳膊在纱窗里摆动,另一个人拦着,家居服,手腕戴了个镯子,是女人。

  李志远已经回来了?

  凌霄走过去,把第一个东西捡起来,是把眼熟的假货军刀,黑塑料壳毛边扎手,屁股挂串钥匙扣,抽出刀体有阻涩感,应该是李志远的,跟黑桃拿的那把很像,这玩意儿模具进了义乌,还接地气做了情侣款。

  但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东西扔掉?

  难道那是他的房间,家里唯一的大人住他那屋,甚至连夏天的用品都没收拾?

  女人关窗的动作分明是在制止对方继续扔,兴许再多待会儿,四件套内衣内裤台灯枕头什么的,能凑齐活。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从单元口冲出来,凌霄连忙闪身躲进拐角,军刀没扔,顺手塞回裤袋。

  来人却不是捡东西的,跟阵小旋风似的刮出去,还气冲冲蹬了脚院门泄愤。

  凌霄走出来,抬头看窗户。

  已经没任何动静了,女人将窗帘全拉上,密不透风。

  居然是李志龙。

  他放出来了,两年。

  凌霄决定重新制定计划。

  回到车棚,随便划拉两脚打乱脚印和苔痕,扯断雨布抖两下,还原成凌乱的样子。

  一滴天水滴在他脸上,冰凉彻骨,他仰头去接,冰粒砸中他的眉心,一颗、两颗,纷纷连成一片,溅起小水洼里深浅不一的积水。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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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年过年凌霄都跟奶奶回乡下,老屋原本还住了个舅爹爹,是奶奶的堂兄,去年因脑梗去世,临终前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不在身边。

  按习俗,老人不能立即入土为安,棺材要在祖坟附近放几年。

  大年初一清晨,算定的时间到了,奶奶给老屋落了锁,带凌霄去祭祖,求祖宗保佑孙子事事顺利,当天就回了孝山。

  杏林路满地是鞭炮碎屑,深如玫瑰浅似桃,和雪堆混在一起冻成冰坨,脚踢不散,像条长长的镶花冰棺。

  今年田雨林带回个大肚子的媳妇,预产期在4月,孩子名字取好了,无论男女都叫祥云,他有个朋友在奥运火炬设计组,提前几个月知道了北京火炬的名字。

  这名字好啊,古典美,吉利好听,有内涵有寓意,还蹭上个能载入史册的大事,除了不是奥运宝宝什么都好。

  但强求不如顺其自然,就像意外总比计划先来。

  大年初四,花印回到孝山,第一件事就是去废品站找凌霄。

  他让外婆做了个巨大的红枣发糕,15枚去核蜜枣摆成‘150’,庆祝他数学又考了个人神共愤的满分,强力拉回英语的巨大分差,闯进前十指日可待。

  生日礼物年前就买好了,江南乌镇风格的钱包,偏男性化设计,布料是千里江山图,青绿色苍翠如松柏,搭扣是磁吸的,外面包成如意盘扣。

  等夏天凌霄去聂河,交学费交房租都能用上,从夹层拈出来十几张纸票,帅呆了,成功人士风范。

  他喜滋滋地拎着米糕夹着钱包踹门,却扑了个空,连生命都没叫唤。

  狗也不在,带回老家过年?

  可凌霄明明说过初一就回,在家里等他,要不是来了新媳妇,不好意思那么早回,花印早就在初二赶来给凌霄过生日了。

  他郁闷地在门口等了两个小时,唉声叹气,原封不动把东西带回家,结果田雨燕也不在,奇了怪了,她胆敢大过年就去找那个卖电脑的,不怕晚上进不了门吗?

  午饭前,田雨燕还没回。

  花印出门打开水遇到苏小玲,对方惊诧地问道:“花啊,你咋在家,没去卫生院?”

  “卫生院?”花印匆匆放下水瓶,“谁生病了?我妈吗,我临走她还好好的。”

  “凌霄他奶啊!把腿摔断了!”苏小玲说,“哎哟,你妈没给你打电话?一上午我就听电话铃响个不停,你快去看看吧,这小子听也听不见,在卫生院待了两天不敢合眼,我也是早上才去送了份子——。”

  自行车被田雨燕骑走了,花印狂奔到马路边拦下辆小电驴,苦苦哀求捎自己去卫生院,他穿拖鞋打开水,脚后跟拔凉,羽绒服也偷懒没穿,架在电动车后座迎风流鼻涕。

  很短几公里,他催了三次,把人家催烦了,也只好连连道歉,别无他法。

  年关急诊只有一个护士值班,挂号跟结账队伍拐了两个弯,住院部倒热闹得很,花印边找边烦躁,急得直敲太阳穴,总感觉吹感冒了,神经一蹦一蹦地疼,来时应该问清楚是哪个病房的。

  花印在责怪自己,没能第一时间和凌霄分担痛苦,得知阿奶摔跤时他肯定难过极了。

  早知道还他妈送什么钱包,送个便宜点的手机,打电话发短信月租十块,凌霄自己舍不得买,觉得用不上,现在看来真不是办法。

  “花印!你在那瞎窜个啥!”

  田雨燕举着手机给家里座机打电话,依旧没打通,转身就看见花印闪进一个病房又闪出来。

  “妈!你别动我过来!”

  “别跑,跑什么跑,不像样子,衣服也不穿。”田雨燕接住他胳膊。

  “妈。”花印现在满脑子手机,气喘吁吁问道,“你买个新手机行不行,你这个旧的,旧的卖给我,给凌霄,他人呢,他在这个病房?”

  “……”田雨燕语塞,把他拉到一边。

  “这种事回头再说,凌霄在329,阿奶股骨摔断了,就是大腿根,靠近屁股那块,往下一坐咔嚓哆断的,要动手术,你别这个表情,没那么严重,人还清醒,就是痛,动不了,也不能翻身,全靠凌霄。”

  老年人动骨头手术风险可是成倍增长!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花印手按住门把,想想还是不放心,又折回来跟田雨燕一起靠着墙。

  “卫生院是不是不能动手术?要去县城还是市里,凌霄跟你说了没?手术费要多少?还有打点医生,床位费,住院吊水恢复一大堆,他自己够吗?妈,我先跟你说好,凌霄如果需要钱,你一定要给,不收利息不打欠条。”

  他不想此时还因为殷向羽跟她呛,但摆在面前不能跨过去的,只有这道坎。

  “要是有人劝你别给,你就说清楚,钱是给我的,我以后工作还你。”

  这句话打了个猝不及防,田雨燕戛然收声,惶然地张开嘴望向花印。

  这个她一手拉扯大的儿子,凤尾竹一样出类拔萃,怀胎时给他听梁祝、春江花月夜、莫扎特德彪西,他从肚皮底下抻出一只小手,那时她高兴坏了,跟花建安说,宝宝一定聪明。

  岂止聪明,还很会攻心,前一刻慌里慌张,没过多久就理顺了思路,镇定缜密,冷酷地和自己讨论外人的医药费。

  甚至潜意识没把亲娘归到他那一国——或者说在她决定结婚之后,两个对立的阵营就划分清楚了。

  “宝宝。”她失魂落魄地说,“你这么想我,不怕我伤心吗。”

  “……我只是在给你提供一个可能性,毕竟躺在床上的不是我,而是凌霄奶奶,外人不可能理解这个情分。”

  花印装作不甚在意地耸肩,身后却捏紧了拳头,这是种报复的快感,无论此前怎么跟田雨燕胡搅蛮缠都得不到的,胜利的姿态。

  过年回家,田雨燕把殷向羽的存在告诉了外婆和舅舅。

  当着花印的面。

  其实,自打田雨燕狠心说出要结婚,他就已经彻头彻尾失败了,他不再是昂首挺胸骑马杀敌的威武大将军,而是溃败四散的无名士卒,肩扛一面漏风的大旗东躲西藏,眼睁睁看着敌军闯进来,抢他的屋子,吃他的米面,占他的母亲。

  花印多次设想过一个情景,那就是有朝一日,田雨燕要把花建安的彩色照片,还有三人全家福收起来——

  气血上涌。

  在漫天粉紫冰蓝焰火照亮天空的除夕夜,他蓦地理解了大哭大闹的江蓝。

  回旋镖扎自己身上了,才知道真疼啊,疼到怎么哭都止不了。

  他有种急迫的欲望,让田雨燕立刻、此时、现在就做出抉择,她要跟别人组成家庭,就不能全心全意跟儿子统一战线,她的人,她的思虑,她的财产,全部都要白纸黑字做切割,到底谁说了算——或者说到底她无条件偏袒谁,都必须给出答案。

  不,甚至不能是偏袒,花印不要残缺的偏袒,他要全心全意没有底线的拥护。

  “呵。”田雨燕觉得荒唐,摇头轻笑出声:”真不知道你像谁。”

  谁能想到,一个邻居的受伤,会将横亘在母子面前,最深的隔阂赤/裸裸暴露出来。

  “像我爸。”

  花印舔舔嘴唇,唯恐后悔般快速说道,“还有一个办法,你把我爸的钱给我,存折和密码,这是婚前财产,一分都不能给别人。”

  田雨燕气极反笑,说:“你算得真够精,怎么,就知道你妈有钱,万一你妈才是那个穷光蛋呢?现在你要给凌霄筹钱,万一连你以后学费生活费都得要别人出呢?你怎么就这么提防,别人都是贼,都不安好心,都不近人情,只有你佛祖转世,佛祖还知道从谁肚子里出来谁就是佛母呢,你倒好,巴不得拿着钱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认我这个妈了!”

  附近病患和亲属眼神已经不太对劲,花印估摸着刺激到位,心满意足,趁田雨燕怒瞪着自己,拉过她的肩膀用力拥抱一下,和儿时相同,在她脸颊响亮地亲了一口。

  “妈咪,你考虑一下。”花印推开门,“自己想,不要找任何人商量。”

  田雨燕恨恨地在身后用目光剜他,直到门悄然合上,夹断她的视线。

  这哪是在说钱,根本就是在给她下最后通牒!

  他从头到尾,从来没有哪怕一秒钟,愿意接受一个来路不明的后爸,就算他的高中还没着落,就算全家唯一收入来源也断了,就算自己含辛茹苦独自养了他八年——他也不愿做出丁点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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