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化雪【完结】>第52章 雪水

  “让让让让,麻烦让让,谢谢,不好意思。”

  凌霄一路冲上电梯,人太多,坐轮椅的,拐拐杖的,举着吊水瓶的,都在等下一班,凌霄犹豫片刻,转身又挤开人群,走消防楼梯。

  不少男家属坐在台阶上抽烟,云雾缭绕,不分青红皂白地涌入鼻腔,凌霄皱眉说着借过,推开门,眼前一片雪景般的煞白,走廊上也布满了病床。

  “田姨!”

  他快步走进病房,田雨燕正在床头拿热毛巾给阿奶擦脸,不停喊道:“阿奶啊,醒了啊?我是小田呀,认得我不?这是几个数?凌霄?凌霄去交费啦——呀凌霄来了!”

  “奶奶!”凌霄难掩激动,扑过去握住奶奶的手。

  阿奶眼睛挣扎着睁开了,但意识不太清楚,枯枝一般的手力道不大,捏下孙子的掌心,颤颤巍巍举起来,要摸他的脸。

  田雨燕欣慰道:“医生说得真准,果然麻药一过十个小时就能醒,阿奶!你头还昏不昏,饿不饿,要不要吐?隔壁病床那个做完手术的,第二天睡着睡着就吐了,吐自己一喉咙,把他儿子吓得在那抠他嗓子眼!多亏发现得早。”

  她让凌霄在这看着,自己找护士和医生来检查。

  醒了就好了,手术持续整整五个小时,田雨燕在外头听着,恍惚感觉有电钻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医生巡完病房,奶奶喝了点水,迷迷糊糊再次昏睡,凌霄和田雨燕轻手轻脚走出房间,旁边床家属打了黑鱼片汤,凌霄问过价钱,打算中午也加两份。

  “黄老师那儿去了不?”田雨燕问道。

  “嗯,看过师母了,状态还行。”凌霄从棉服里襟掏出一个存折,“癌症太苦了,化疗一做头发全都掉光,看着挺吓人,黄老师……”

  他捏着存折,喉中哽咽,硬生生吞下去:“黄老师也瘦成根竹竿,这个年,恐怕是最后一个团圆年了。”

  “哦。”

  田雨燕心里也不是滋味,她见凌霄拿存折,以为对方要跟她汇报花了多少钱。

  “剩的还多不多?你的单子要拿好,到时候出院了,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算一遍,我以前生小兔崽子的时候,他们就给我算错了,多收好几百!”

  凌霄摇摇头,展开存折:“姨,不是花花给我那个,是——”

  田雨燕接过来一看,户头竟然是汪谷幸的名字!

  “黄老师带给我的。”凌霄说。

  他望向护士站。

  半圆形柜台上呼叫铃时刻都在响,顶上装了个下吊显示屏,实时轮流公开病患的住院费用,他奶的刚交完,回来时已清零,但方才护士重新换了瓶输液,过了中午,今晚的住宿费也加上去了,目前是325.4。

  黄城先来的病房探望,凌霄不在,于是去缴费窗口找他,轻车熟路绕过不同楼,远远见他倚着墙柱发呆。

  别人问他排不排,他不说话,任人插队,排了半天都没排到。

  黄城撕碎一张手帕纸,揉成团,间隔数米之外瞄准凌霄肩头——

  咚,靶头偏离准星,击中凌霄耳朵。

  生疏了啊。

  黄城感叹着捶捶后背,是有点酸,没发挥出正常水平,平时给爱人擦洗经常得弯腰,感觉离腰间盘突出不远了。

  年纪大了,身体开始发出警报信号,酸胀疼痛都算轻的,不赏你吃点皮肉之苦,老天都白让活这一趟。

  凌霄原以为是小朋友恶作剧,捡起纸团扔进垃圾桶,面色不善地找始作俑者,冷不丁看见黄城笑眯眯站在大厅一角,登时又惊又喜。

  “黄老师!”

  他大踏步走到黄城身边,神情振奋,有种他乡遇故人的喜悦:“老师你回来了!过年好!好几个月没见你了,又……又帅了啊。”

  “可不是吗,你老班我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帅小伙。”

  黄城身高一米六八左右,弥勒佛时期和帅不沾边,如今两腮凹陷,目光混沌沧桑,笑的习惯没变,十分和善,就是头发乱糟糟的,像个不修边幅的街头艺术家。

  过年新衣是件立领灰色呢子大衣,腰带贴着衣服剪裁弧度,丝毫不显臃肿。

  他得意地捋一把腰带:“这结打得有范吧,叫什么温莎结,你师母就是手巧,我学几天学不会,她噔噔噔,这样那样,两三下就出来了。”

  凌霄夸赞道:“帅,有精神,怪不得说黄子琪长得像您。”

  “以前没看出来是吧?”黄城又掸掸裤腿,“很有年轻那会儿的模样,我们那时候怎么说,风骚,不像现在,那时候可不是骂人的话,说人风骚,就是说有钱会打扮呢。”

  凌霄笑了:“嗯,风骚得不行。”

  “怎么样?钱交了没?”

  “没,今天该交了,要不就算欠费。”

  黄城拽着凌霄到队伍末尾,两人并排,黄城烟瘾犯了,食指摩挲中指,到耳廓上摸摸。

  “还是老汪好,烟酒一样不沾,他老婆开蛋糕店的,有这门手艺不愁日子不好过,我老婆生病以后很少吃油盐糖了,老丈人脑梗,怕基因有遗传,就惦记老汪家那口小甜甜圈,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哄小女生,我老婆比子琪还爱吃,前两天回去带了个新品,叫什么巴巴什么斯的。”

  凌霄诚实道:“没吃过蛋糕,我也不爱吃甜食,我奶和花花爱吃,田姨经常烙糖饼,花花小时候还在家偷吃砂糖罐子,吃了甜的就开心,生物上说,是因为多巴胺吧?师母今天一定开心。”

  “噢,对,老周代课代得怎么样?讲老实话啊,他水平不比我差,这些年吧光跟我争学科带头,嗨,争来争去,结果还得要他帮我代课。”

  “周老师很好。”凌霄说,“就是讲话我看不清,有口音。”

  “摸底考成绩出来了,咱班物理平均分比1班低零点几,保不齐你去考了就补上了。你呀,我就想起第一次碰见你那会儿,小学没毕业的时候,把你跟花印弄混了。”

  黄城想起那个清晨,凌霄张狂地说自己是第一,静掩藏不了动,身板也是,浑身透着一股不服输,野蛮劲,肯拼。

  他看人可是特别准,跟别的小孩不一样,是被骤雨狂风吹出土的野草,把他移植到温室里,反而不一定长得比现在好。

  “大考试总缺席可不行,国外都算平时分的,不允许排名,说分数也算隐私,你以后上大学别逃课,否则期末考满分也白瞎。”

  前边退出来个打石膏杵拐杖的妇女,举步维艰,正将单据叠整齐放进小手包,然而被人无意间一撞,失去平衡。

  凌霄一个箭步上去帮忙搀扶,对方道谢,凌霄走回来,被后头人嚷着别插队。

  “别吵吵了!肃静!保持肃静。”护士不耐烦地从窗口后伸手,声音通过喇叭转一道,略微失真。

  “身份证!单子!医保有没有!”

  凌霄为难地请她重复,并告知自己听不见。

  对方视线离开电脑,发现是个人高马大的帅小伙,心情就没那么差了,但嘴上不饶人,非要再唠叨几句他的不是。

  “没买过保险。”

  凌霄掏信封的手有些不稳,一张张数大钞,问:“医生,70岁以上的有政策吗?农村户口。”

  “家属跟患者什么关系?”

  “祖孙。”

  “你爸呢?你家里人是不是买过没跟你说?怎么大人不来?”

  黄城趁机帮腔道:“家长在外地打工,应该是没买过,家里条件不好,凌霄,先交着吧。”

  “什么儿子媳妇儿啊,啊?做手术也不回来?”

  红彤彤百元大钞放进点钞机,不到十秒就点清了,凌霄没有多取,刚好手里只剩一张,医院旁边的银行补钞很勤快,过完年都是新钞票,清新油墨香。

  凌霄将钱对折两道,四四方方贴胸口放,慷慨地说:“老师,我去看看师母,中午请你去食堂吃饭。”

  黄城乐呵呵笑了:“还要你请吃饭?食堂打芹菜的大妈都认得我了!不整这些啊,走,带你去见见我老婆,让他看看我的物理第一名长什么样,是不是有小琪说的那么帅。”

  ……

  田雨燕轻轻用指腹抚摸存折进款记录,就在昨天,19000元整。

  “汪老师想替我组织全校募捐,田老师和教导组不同意。”凌霄示意她翻到最后一页,还附了一张白纸,掀开一看,是几个老师的捐款明细。

  黄城 2000 汪谷幸2000 陈节 1000 王红云 1500

  李悦萍 5000 田安民 300 李国强 500 周放 500

  ……

  黄城知道他记性好,密码纸看过就撕碎冲厕所了,告别前还说,具体金额只有汪谷幸知道,不用放在心上,回去该怎么学习还怎么学习,心思太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这家庭氛围啊就像寺庙点的香,时时刻刻萦绕着,但凡有一丝杂味都掩盖不了。

  “19000,还有花花给我的,我以后双倍还给你们。”

  凌霄对着那面滚动大屏默默发誓。

  “说什么傻话……”田雨燕回去拿保温桶,轻拍了下凌霄的胳膊,这孩子倔,说出口的话一定会去做,姑且当玩笑话听了,也没说到底要不要他还。

  凌霄急道:“姨,我知道花花找你拿钱态度很不好,你别跟他计较,钱我肯定会还的,还你两份,以后我的工资都交给花花,他帮我管钱,随便他花,你也别担心他上学,有我一口饭吃,就绝不会短他一支笔!”

  田雨燕柳眉倒竖,佯怒道:“我还能不给他吃饭了?!”

  “不是。”

  “不是什么?还谈工资,工资是要上交给媳妇的。你以后结婚了,得跟证婚人宣誓,共富贵同苦难,你就是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瞎说。”

  “不一样。”凌霄闷声反驳她。

  田雨燕:“哪不一样?家家户户都一样,男人跟媳妇才是绑一块儿的,知道你们小孩子讲兄弟讲义气,等各自成家了,都得给老婆让路,我跟你妈就是吃了没人疼的亏。再说,花印要是没能耐到要你供他吃饭,那他也别念书了,去广东拧螺丝吧,我供他读书干什么?就为了当你的少爷啊?”

  她故意说得很难听,而凌霄辩不清楚,干脆沉默了,想起自己还有100块,拿给田雨燕,让她去吃顿好的。

  “我可不敢拿啊……”

  田雨燕夸张地推辞,两只手一个劲往外推,“这是花大少爷自个儿继承的家产,我吃了算怎么回事,他回去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我昧他的钱。”

  “……”凌霄哭丧脸,“姨。”

  “行了,不逗你了,好好照顾你奶吧,我下午就回去,等奶能出院了,叫个车送回孝山,先帮你问问护工,找个会来事,会说普通话的,唔,这是有点难,我去打饭了。”

  临近傍晚,殷向羽开车接田雨燕回家,带了苹果香蕉果篮,还封了个份子。

  凌霄趁他拿行李,偷偷把红包扔回后座,一打开车门,发现殷向羽还带了麦当劳,一大包,车厢里都是烘焙后的芝麻面包、炸鸡香。

  讨好花印用的,凌霄想,这袋鸡算是白瞎了。

  他将田雨燕拉到一边,说:“姨,千万别跟花花生气了,我回去劝他,我说话他很听。”

  “听你的,不听老娘的。”田雨燕翻了个大白眼。

  “不是。”凌霄哭笑不得,继而恳切道:“花花特别爱你,他说话很不着调,不要因为我跟他生分,否则我下半辈子都不好过。”

  田雨燕:“长见识了,还有自己诅咒自己的。行了,姨明白,家里那点事儿……跟你没关系。冷战不挺好,他知道不能耽误自个儿前途,奋发向上,头悬梁锥刺骨,摸底考又考了个全校第三,我巴不得他跟我多吵几回。”

  “可是他……开学后那晚上半夜来找我,哭得特别伤心。”

  大雪夜,行军床冰凉,夜幕黑如斗。

  屋里是人事不省的阿奶,亭子里是哭得喘不过气的花印,凌霄心都碎了,搂紧花印肩膀安慰他,问他什么事,不说,恨恨地怒斥田雨燕对不起花建安。

  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皎月不见踪影,太阳被黑洞吞噬,进入无光的永夜。

  “伤心算什么。”田雨燕淡淡地说,“谁没有伤心过,我也有比他更伤心的时候,只是熬过去了,以后还有更多伤心事,所以啊凌霄。”

  她漂亮的双眸写满哀伤,似不愿如此,却不得不如此。

  “别被一件事打倒,人生那么长,有的过呢。”

  凌霄怔怔地站在门诊台阶下,等小汽车化为一个小点儿,消失在滚滚车流中,才仰头看苍兰色的天空。

  浮云缓缓流淌,鳞片状吹散去,化作没有主刺的鱼骨,串起零散的白斑。

  阴天不见朗朗昭日,唯有融化的雪水,知道太阳曾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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