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化雪【完结】>第53章 句号

  春分,凌霄回到学校,在每一位捐款老师的玻璃案板下都压了一张欠条,按手印,签名,承诺还款金额和期限。

  这其中,只有田安民跑来跟他客气,还专门选的晚自习,汪、陈等人都在,正义凛然地说没多少钱,不必还了,只要你好好考试,给二中争光,就是对老师最好的报答。

  晚上十点四十,凌霄最先收拾书包闪人。

  手里抓张英语试卷,难度很高,据说有大学四级水平,他对语法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裴光磊和花印并肩出来,讨论老田出的一道阅读题。

  文章节选自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花印舌灿莲花地一顿下结论:“……所以,语文套八股最合适,不就是假大空,贬低地坛歌颂地坛成为地坛,把地坛换个意象不就行了,发电站?南水北调?免费的国家建设工程使劲蹭。哲思?什么哲思,没灵感的时候从材料偷灵感就是哲思——凌霄,你在这做什么?”

  凌霄从黑暗中走到灯光下:“我等你回家。”

  花印:“哦,那你跟裴光磊车一起吧,他住清河宾馆,顺路。”

  “……我晕车。”

  “晕车你就自己走,没那个命,就别为难那个人,花花,早跟你说过了。”

  裴光磊皮笑肉不笑地站定,看看花印,再看看凌霄,两人在闹别扭,他懒得参与,撞开凌霄的肩膀,先走一步。

  “校门口等你啊,五分钟。”

  裴光磊这两年简直是跟着凌霄长个子,始终矮他那么一个头皮,论武力打不过,论数学不想比,嘴皮子耍得溜。

  林雪那事传的最凶的时候,他没心没肺地说风凉话,花印还没来得及揍他,吴粤先愤而将他的派克钢笔扔出窗外,那模样,啧啧,搞不懂初中女生的价值观。

  哑巴新娘看多了,给聋子新郎吃到红利了是吧。

  “晕车就要多坐坐,以后总是要坐车的,哪能因为晕就不坐。”花印整理好书包肩带,擦着凌霄身侧,走向安静无言的大樟树。

  “去庆平,回孝山,都坐了一次车。”凌霄低声解释,“两次都很晕,短期不敢再坐了,这和中枢系统有关系,不一定是耳朵导致的,慢慢会好。”

  花印贴心地站在路灯黄晕下,保证凌霄能看清嘴型。

  “哦,那辆雪佛兰后座宽敞吧。”花印冷笑道,“给你钱不用,贼船也敢上。”

  凌霄:“……”

  他知道触到花印的雷点了,可他当时没想那么多。

  “去时我不知道,以为就是个司机,回来是因为包不到车。”

  试卷被攥成一团玻璃纸,窸窸窣窣在掌心毫无生存空间,恐怕再展开就看不清印字了。

  凌霄逐渐控制不住音量:“花花,年关的车要价特别贵,你不知道连去庆平火车站都要400多块!阿奶在人医住一天也要不了400!”

  花印蹙眉道:“你小点声。”

  “小不了!”凌霄误以为这是他对自己的嫌弃,步步逼近,干脆放声大吼,“我听不见!不知道声音大不大!”

  “……”花印无语,推开凌霄不停来拽的左手,“回去再说吧,去卫生院,别在学校。”

  “我晕车!”

  “知道你晕车!走!走行了吧!大爷!祖宗!释迦牟尼如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凌霄跟在他身后:“你也走。”

  “我也走!”花印/心想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你也走。”

  凌霄彻底不管试卷死活了,胡乱塞进书包侧边袋,里头还装了锤子梅花钳等工具包,怎么塞都塞不进去。

  他猛然一跳,像只垂死挣扎的蚂蚱,被绳子勒住了脚,四肢都不听使唤了,于是抽出工具包,愤怒地摔到地上。

  哐啷——

  工具散落,梅花钳顺势往前滚,撞到国旗台角才停下。

  花印笑着对几个同学说没事,深呼吸一口气,扭头对凌霄说:“我,说,我,也,走。”

  满地的东西,捡还是不捡?

  谁他妈爱捡谁捡吧!

  五分钟超时,裴光磊倒没拍拍屁股走人,趴在车窗上好整以暇地看热闹。

  “咋啦,月亮打东边出来啦,凌霄敢跟你耍威风了啊?”

  “滚滚滚滚滚——”花印想把书包扔他车里带回去,刚放下又背回来,“算了吧,刚瞄了眼他试卷,打申奥成功后就没见过这么惨的分了,你直接回吧。”

  路上不便说话,到了卫生院,花印先去康复区探望阿奶,乖巧懂事说了一堆逗趣话,阿奶躺着笑,凌霄便如临大敌,怕崩裂伤口,板着脸喊花印出去。

  花印何许人也,跟他凶只会得到更凶的待遇,一出门就恢复面无表情,盘腿往地上一坐,伸手:“试卷,拿来帮你讲,讲完十二点就回家。”

  凌霄无声地说:“兑换。”

  “看不懂。”花印头疼,“正常说话。”

  “你嫌我声音大的。”

  “讹我是不是!”

  “兑换。”凌霄见他还愿意跟自己生气,反而情绪又缓和了,讨好地说,“我记得有三千多点,兑换一张不计前嫌卡。”

  花印挑眉,持之以恒地刁难他:“对不起,没这个产品。”

  “那你们的服务要升级,社会在进步,奥运快要举办,到时候会有很多老外,跟不上时代体现不了五千年文明古国的底蕴。”

  “跟我学假大空?对不起,本店直接关张。”

  凌霄眉毛一沉:“不能关张。”紧急再跟一句,“更不准倒闭。”

  花印抢过他的书包摊开试卷,被血淋淋的分数刺激到,赶紧合上。

  “这分数故意的吧?你出息了,学我的战术来攻略我?”

  凌霄汗颜道:“没有没有,只能考这么多,中考要也这样我就完蛋了。”

  “完蛋就完蛋呗,你不就指望着完蛋么。”花印随口回道。

  迅速浏览完错题,知识点就在心里1234地列好了,再翻出自己的英语笔记,对应用绿色荧光笔标出来,让一个抄十遍。

  凌霄抄完两遍停下来,说:“我不能完蛋,我得跟你一起上聂中,考大学。”

  “指不定有没有钱上大学呢——”

  花印抱着膝盖发呆,走廊悄无一人,只有两个校服少年借光苦读,他知道凌霄没听见这句呓语,他也不想让凌霄听见。

  今晚发的无名之火,可能凌霄没觉得不对劲,甚至认为师出有名,打心眼里认同、愧疚、抱歉,以后会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对殷向羽不假辞色。

  这么知恩图报一大孝子,对在困境中伸出援手的人摆臭脸,对他来说可能是煎熬。

  我又一次利用了他,他却从来没怀疑过我——我可真会糟践人的真心。

  花印这样想。

  其实他心底明白,这是在迁怒,他和田雨燕的隔阂越来越深,雪夜的那次争吵,他没向任何人谈起,包括凌霄。

  这涉及到他的信仰,他的天,他的爸爸——花建安。

  哪个青春期少年没点自以为是的秘密呢?

  花印待田雨燕的态度不冷,也不淡,旁人看不出名堂,凌霄却干着急,不敢随意插手。

  两边都不能得罪,不过花印可不像田雨燕,他记仇。

  刻花岗岩上记一辈子那种。

  奶奶停了药就挪去养老区的床位了,恢复不太好,动一下疼得叫唤,凌霄不敢让她下地,经常提早下晚自习去帮忙抬腿,以防肌肉萎缩,韧带和神经功能不能回到病前。

  定期拍片子,说术后有出血点,出现炎症,便继续吊水、吃药。

  卫生院的大门不是门,是吞金兽獠牙大张的嘴。

  长期病况不佳,阿奶焦虑自责,开始呕吐,再折腾到庆平进一步检查,疑是胃肠道间质瘤,阿奶说什么都不肯配合医生做诊断,情急之下大骂凌霄一顿回了孝山。

  随后,并发症爆发,长湿疹,前胸后背大片大片水泡红斑。

  民间称这种病痛为缠腰龙,涂完白色的药后,就像往建筑工地石灰坑里倒了盆碘伏,叫人不忍多看。

  有一次周日半休,花印没打招呼就去了卫生院,在门外听见阿奶尖利地咒人。

  “凌山!凌山!你不得好死啊!楚晚楠,你去哪了啊!都死了啊!都死了吧!被车撞死的!雷劈死的!”

  花印震惊了,三观坍塌,难以置信地松开门锁,靠在墙壁上慢慢滑下去。

  那个和蔼的老人竟被病魔折磨至此。

  瘦小、佝偻,眼皮虽松垮耷拉,双颊黄斑被晒成橘色,但总挂着慈祥的笑,对凌霄,对花印,对生命,都是至亲才给的了的疼爱。

  她从未在晚辈面前抱怨过儿子儿媳,甚至提都没提过,以至于这是花印首次得知凌霄爸爸的名字。

  一个母亲,真的会诅咒亲生儿子吗?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会这么有失体面、甚至恶毒地宣泄堆积在内心深处的怨恨吗?

  是的,会的。

  阿奶告诉他了。

  那——田雨燕呢?

  花印不敢继续往下想,急匆匆逃离卫生院。

  没了出双入对的陪伴,花印下自习无处可去,卫生院他有点恐惧,家则更不想回,冰冷冷的,田雨燕真正亮出了底牌,打得花印溃不成军只能躲藏。

  他开始去文化站蹭照明,乒乓球台跟书桌差不多高。

  附近石墩子也松动了,踢过去当凳子,用完踢回来,凑合着也能写完一张试卷。

  唯一感谢的是天气,春天到了,稀稀拉拉的小雨说来就来,很神奇,一到晚上就停,像专门为花印准备的,攒一夜的湿水,白天倒完,球台要实在干不了,就绕着石子路背文章。

  直到有一天,一个不速之客来到孝山,彻底画下了童话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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