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化雪【完结】>第56章 灰色巨人

  “凌霄!——裴光磊!——裴重!——魏叔梁婉婷索朗巴桑——”

  花印撕破喉咙高喊企双方熟知的名字,企图逼其收手。

  倘若他还有一丝残存的良心。

  一条比蛇还软滑湿黏的舌头舔上他的颈侧。

  花印瞪大眼睛,头皮发麻,恶心到反胃想吐,他失去理智地咒骂道:“史蒂芬!你这个挨千刀的死基佬!畜生!放开我!你敢,你敢,你再敢碰我,我绝对会杀了你!绝对会杀了你!”

  “别叫了,别叫了花花,周围没有人,只会让我更兴奋。”史蒂芬不停用腹部磨他,激动地舌头打结,“花花,你真的很软,第一天见你,我就知道你有这么软——”

  话没说完,刹那间,他如死透的笨重棕熊尸体一般,脸朝下倒在了花印身上。

  “……”

  花印四肢都在抖动,不可置信地抬头去看。

  凌霄举着块巨大的石板,双眸充血煞红,脸部肌肉完全失去控制,狰狞可怖地站在他跟前,如同一只自地府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凌霄……”

  花印痴痴喊他名字,凌霄愤恨地吐了口血沫,扔掉石板,将他从史蒂芬身下拉出来,随后又阴沉着脸掏出一把刀,双手牢牢握着,寒光一闪,势如破竹般往史蒂芬后背插去!

  电光火石间,花印猛地把凌霄往旁边一推:“别!不能用刀!”

  刀尖刺偏,仅扎穿了史蒂芬解下来的半截皮带,凌霄怒瞪花印,道:“他干了什么!他刚刚想干什么!”

  花印无力地摇头,瘫倒在地,脚碰到史蒂芬的手臂,顿时心中恨意翻江倒海,鞋底碾踩史蒂芬的手指,最后站起来朝他的脑袋踹了一脚。

  凌霄的手一直在抖,他没有看花印,而是盯着地面,仿佛在研究怎么才能把地砸开一条裂缝,再将史蒂芬埋进去,永不见天日。

  “不能用刀……要中考了,凌霄。”

  花印抹把脸,喃喃说着,弯腰去翻史蒂芬的衣服口袋,手机,没有手机,他没找到那只滑盖黑莓。

  他恍惚地拖着凌霄的袖子:“手机在哪儿,手机。”

  凌霄狠戾的眼神突然变得茫然,震惊,酝酿了好久,才指着一滩烂泥般的史蒂芬,说:“……这个,这个畜生这么对你,中考?你只在意中考?报警!我要报警!”

  花印崩溃大叫:“不能报警!要中考了!凌霄!”

  凌霄持续不可置信地摇头:“不,我要报警,要么我就捅死他!”

  “他有我的照片!”

  花印拉住凌霄,无助地说:“他拍了我的照片,凌霄,我没找到他手机,他还不能死,这些照片必须得删掉!”

  “照片?”凌霄呆住,“什么照片,哪里来的照片,为什么会有照片。”

  他知道,这种照片一定不是常规的证件照、入学照、大头照。

  这些东西,不至于让花印如此惊慌失措。

  “别吵,让我想想,我想想,该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我不能留照片,他也不会报警,照片会在哪儿,要删掉,不能有备份,然后,他才可以,不,不能我们来做……”

  花印大脑飞速旋转,眼神无焦距地在球台上跳跃,一时顾不上凌霄。

  凌霄便把史蒂芬拖往树下,捡起麻绳反捆双手绑了个死结,防止他突然醒过来。

  花印开始转圈了,与玩闹时优哉游哉的转圈不同,他明显在控制四肢的颤动,来来回回,不时抱着手臂用力地抓。

  一场无妄之灾令他失去镇定和活力,清爽的额发变成狼狈几缕,脆弱,如同布满冰裂纹的名贵青花瓷器,老天随意打一个鼻息都能将他粉碎。

  悲戚、懊悔、庆幸,千万种情绪镀染春夜,四周围墙化作密不透风的牢笼,斗兽场里的每一个人,命运线都无法牵在自己手中。

  凌霄痛苦地将脸埋进臂弯,军刀落在不远处,花印拾起来,握在掌心,有了决定。

  “这是黑桃的军刀,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不是她的,是李志远。”

  “行吧,无所谓,凌霄,你知道吗,这把刀上全是你的指纹,如果你刚刚扎进去了,把他扎成窟窿,你就完了,你全完了,你知道吗?”

  凌霄盯着他:“我管不了那么多,花花,我刚刚一直在想……万一我没走进来,万一我没听见,万一我——”

  “没有那么多万一了!”

  花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唇和皮肤皆冰凉无温度。

  “凌霄,我们都要顺顺利利考上聂中,史蒂芬没看见你,不知道是你,这很好,非常好,他威胁我,勒索我,我们想让他付出代价,首先要毁掉照片,所以不能冒失,这样,你跟我起来,我们先回家,慢慢商量,我有主意了,你千万别冲动,好吗?”

  临走前,花印回头看了史蒂芬一眼,他像条狗一样被栓在树下,无法逃脱。

  明天最早一批老人来晨练,就会发现他,他一定会辩解,会胡说八道,会编一个故事伪装成受害者,但他不会报警,亦不会善罢甘休。

  他会以为花印就这么放过他了,什么都没做,这一切都将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直到主动掉进陷阱。

  小院,没有开灯,月光跟随二人离开文化站,在水房的十字窗外驻足。

  烧水壶嗡嗡嗡,水浪沸腾,拉长一声摧枯拉朽的啸叫。

  凌霄兑好凉水倒进桶里,舀一水瓢,从花印的头上缓缓浇下去。

  花印穿着凌霄的拖鞋,未着寸缕,衣服在旁边水盆里泡着,他修长俊美的身体皎洁如明珠,散发出温柔的光弧。

  窗棱的倒影在他胸口画下一枚十字架,他低头,看手腕和大腿,不意外的有淤青,水珠留恋地沿着肩膀滚落,经过粉红色的小山丘,消失在茂密丛林深处,留下数条长长的透明水渍。

  “冷吗。”凌霄问道。

  他挤了两泵洗发水,劣质香精味,十分难闻,于是冲水洗掉,换上柠檬香肥皂,揉出泡沫后才顺着花印的后脑勺开始洗。

  花印侧头,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去文化站找我。”

  凌霄:“……”

  “李志远去找你了。”

  “……”

  “否则你为什么会有他的刀?”

  凌霄开始替他全身打泡沫,奶奶搓背用丝瓜瓤,给孙子买的小海绵,凌霄怕用坏了,平日里就用最粗糙的麻布,这次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鼻尖凑近脊柱沟,肌肉是柔软的,他不敢用力,轻抚那片触目惊心的红肿,心里越发想将史蒂芬碎尸万段。

  很久没回废品站过夜,桌子积了薄薄的灰,幸好回温后凌霄搬回来一床薄被子,花印把猫和老鼠当睡衣,凌霄又翻出件毛衣,他摇头,闷,不想穿。

  两个人相拥着钻进薄被,手脚交缠,蹭了半天被窝都热不起来。

  各自回想今晚,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像做梦,或许等醒了,真的就是一场梦吧。

  “你长大了。”

  花印筋疲力尽地一笑,意有所指,扯凌霄嘴角,想让他别板着脸。

  凌霄却根本没有心思胡闹,他沉默着拍花印后背,然后搂紧,松开,搂紧,患得患失。

  “我一直在盼着快快长大,上大学,挣钱,离开孝山。”花印的视线掠过凌霄的耳朵,看向一如往常的夜空。

  “却忽略了一点,长大的过程不止是年纪,还有人,还有事,慢慢的会有很多意外到来,甚至不是意外,是很久以前埋下的种子,有的结果实,有的开花,还有的烂在土里,污染了一整片地,最后只能挖开,填水泥砂石,封死。”

  他问道:“给你的钱还剩多少?”

  凌霄深深凝望他,毫不迟疑:“两万四千三十二块八毛二,都取出来还你,我还有别的钱,加起来也有两万。”

  花印:“我要钱做什么,比我想象中剩的多,起码够撑到去聂河了。”

  凌霄:“……的事,不要用到钱吗?”

  “给谁送钱?去哪用钱?”花印说,“这种事情,用钱解决不了的,死基佬不缺钱,更不是奔着钱来的。存折呢,有没有贴身带。”

  “存折放书包了,在卫生院。”

  “嗯,那你还记不记得那笔大额取款是什么时候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凌霄皱眉,清清楚楚地念道,“02年4月19日,取了2万,剩8万。”

  “真巧,居然差不多整5年了。”花印忽然心头一紧,觉得很冷,朝凌霄怀里挤了挤,好让命运的镰刀无法将他们分开,“你印象里,记得我们家花过这么大一笔钱吗?”

  “……”

  花印眼神空洞,淡淡揭开那个雪夜的伤疤。

  **

  “小田啊,自己看吧,多的就不说了。”

  供销社领导派出一个工龄28年的女主管来做说客,她特意掰开办公室的百叶,透过缝看外头苏小玲撒泼,几个人都按不住。

  苏小玲请人在门口做法事,纸钱嘭得往空中一洒,纷纷扬扬,哭丧和哀乐此起彼伏,声浪滔天。

  两人分坐在桌子两边,一沓单据用瓷缸压着,田雨燕发了很久的呆,被一声骤然抬高的唢呐拉回现实,胡乱翻两下单据,说:“我看不懂,他们把密码柜打开了吗,东西都全了,再招个会计……我看不懂,我看不懂。”

  主管半个身子趴过来,指出几处画线的地方:“再找个会计啊,就瞒不住咯,看你,你想不想瞒,还是把事情解决掉,咱们都安安生生过日子。”

  “我看不懂。”田雨燕只会重复这一句。

  “那你可别说领导们没拿出证据来!”主管嗨地一拍大腿,“出账你总看得来吧?五六年前,每个月100,200,可不是小数目啊!取了现金,你看,日记账里面可记了?根本就没记!”

  “什……什么意思。”

  “老花昧了供销社的钱!偷了国家的资产!”对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呀,现在交代,把钱还回来,也晚了!我想你也不愿意,对不对,老花人都已经没了,领导们做个好人,就不把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拿出来说,可是咱也不能恩将仇报,对吧?还像苏小玲那样要钱,她要20万,你觉得该给吗?你呢,你要20万,该给吗?”

  田雨燕只觉得天旋地转,大厦崩塌,愤而将单据挥落:“骗人!你们怎么能伪造这些东西来骗人!花建安怎么可能干这种事?他要钱干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他出去乱花,不嫖不赌,进货都有人在边上陪着,他钱呢?钱去哪了?”

  主管对她朝自己发火很不满,遂也大声回击:“对啊,钱呢,我也想问你们夫妻俩啊,钱去哪了?小田,不管你信不信,这事就板上钉钉地发生了!要不是为了你好,领导会让我来偷偷跟你通气?你不能不识好歹啊!”

  “骗人!”田雨燕踩着一张纸,主管赶忙提醒道,“可别踩啊,那是证据,你烧了都没用,还能去银行再打,你真不承认,我就再陪你去打一遍,银行你总信了吧?我们还能为了短你那点赔偿款,跟银行勾结吗?”

  “去就去!花建安一个大学生,跑孝山来当会计,新时代的知青,他是为人民做贡献,谁也别想让他死也死不安生!”

  **

  花印胳膊压麻了,换成平躺,凌霄在他脸颊上摸两下,然后摸回眼睛,干涩的,眼睫毛长且翘,扫在手心很痒。

  他想跨到花印身上去,这样就能看到他说什么,可刚撑起手,就想起数小时前不堪的画面,心中绞痛,干脆起来上半身靠墙,毯子掖掖紧,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注视花印。

  从这个角度看,花印的下嘴唇十分饱满,垂鼻卷睫,安静得像个洋娃娃。

  “是真的吗?”凌霄小心翼翼地问,“从没听人说过。”

  花印道:“……是真的。”

  说这三个字时几乎没有嘴型,凌霄凑近去,眼里饱含着难以名状的迫切:“是假的吧。”

  “呵——”花印说,“是假的就不会只拿10万了,我妈很勇敢,跟他们签协议,不允许透露风声,还加了个条件,供销社永远不能开除、辞退她,就当个正常职工,拿工资,退休,养老。”

  “谁能想到,要不了10年,连供销社都撑不住了,水泥做的灰色巨人,倒在了新世纪的地基上。”

  在新的大厦悄然崛起时,有一天,一个男人牵着小女孩,来到了水塔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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