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化雪【完结】>第57章 我为什么活着

  “叫嬢嬢,云云,叫嬢嬢。”

  男人长相普通,老实巴交,看肤色是个农民,这导致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

  小女孩躲在父亲腿后,眼神躲闪,不肯听话叫人,她长得非常漂亮,圆眼睛,小嘴巴,扎两只麻花辫,是田雨燕最稀罕的那类小女孩。

  田雨燕蹲下来,从窗台上拿出一只粉笔:“去墙上画画吧,看那个小向日葵。”

  “你们找谁?是哪家的亲戚不?院子里的人都没下班呢,没多会儿了,我搬两个板凳给你坐着等吧。”

  她拎着两袋苋菜进家门,打开水龙头,发现家里蒜没了,于是回天台去泡沫箱里拔,却见那男人视线跟着她,倒是没走近,给了凳子不坐,在门口支支吾吾,一副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的模样。

  “俺是来找你的。”男人说。

  “啊?”田雨燕扒蒜的手停滞在空中,“找我?我不认识你啊?”

  “俺也不认识你,但俺婆娘认识你老板。”

  这口乡音太浓重了,田雨燕根本听不出男人的来历,她谨慎地把铁门关起来,透过栏杆问道:“哪个老板?你说供销社的领导吗?那你就去供销社不就行了,我们领导都不住这呢。”

  “是说你屋头嫩个啊!”男人急道。

  “……”

  “他死了。”

  “我晓得他死了蛮,不晓得来找你做啥子。”

  “你确定你找的是他?”

  “怎么不是嘛!姓花,叫花建安。”

  田雨燕忽然想到一件事,问:“你是不是四川人,以前有个四川的电话打过来,花建安接的,说是他上学时候的朋友,找他去外地做生意,是不是你?”

  她问得犹犹豫豫,其实也知道不可能。

  能做生意的起码不会是个农民,而且看这男人举止谈吐,都不像文化水平和花建安同一层次的人。

  男人说:“你说的是我婆娘,她把我和云云丢屋里头了,俺家现在养不起云云,她要上学,要买衣服,要吃饭噻。”

  “你女儿要吃饭,关我什么事?”田雨燕觉得荒谬透顶,“难不成你老婆做生意失败了,你就来找花建安麻烦吗?”

  如果是的话,难道说,当初花建安每月取的那些钱……投资给别人做生意去了?!

  “类不是的啊。”

  男人急一头汗,终于下定决心咬牙说道,“云云不是我滴儿,是你男人滴儿!”

  咔嚓。

  云云不小心按断了粉笔。

  向日葵勾勒个轮廓,涂色到一半,与旁边花印画的那轮会笑的、饱满的太阳花相比,线条不规则很多。

  花瓣是黄色。

  云云起身去窗台上换颜色,却见好心的温柔阿姨骤然回头,视线如烈焰射过来,吓得她不知所措,退后几步,站在天台中央。

  夕阳在水塔后跃出来,一口将她吞了进去。

  **

  花印说完了,闭着眼睛发会儿呆,也像是睡着了。

  凌霄毫无动静,花印在毯子下摸索,贴着床单找到微鼓的腘绳肌,手掌托上去:“你腿好热。”

  “……”凌霄尴尬地双腿交叠,说:“我受到了惊吓。”

  “你有什么好吓的。”

  “总觉得你在讲故事,套了……他的名字。”

  花印淡淡笑:“是有这种感觉吧,你觉得这些事,是我妈编来骗我的几率有多大?”

  凌霄不语,哧溜一下钻回去,握着花印肩膀让他转过来。

  手中的骨骼已很难掌握,如花印所说,他们俩都长大了,离顶天立地的男人仅一步之遥,男人的肩膀可以薄,但不能软,要能扛住天灾人祸。

  “活人比死人重要,我这么说你别生气,花花,我知道花叔对你的意义胜过一切,这些事无论真假都已经过去了,你还有田姨,就不要再跟她闹了,好吗?”

  “你也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对不对?给我妈造成二次伤害,不仁不孝,狼心狗肺。”

  有时一个人刻意贬低自己,是为了给心灵找个安慰,任何明事理通情义的人,都不能接受自己站在道德的对立面,然而,人生一切诸恶的原因,就在于人不能把普遍的概念应用于个别的情况。

  尤其这个个别,来自内心。

  凌霄没有接话,反问道:“为什么愿意和我说了?”

  “因为我熟知把仇恨憋在心底的感觉。”花印说,“所以轮到你了,你今天去文化站,到底是干什么?”

  凌霄一怔,苦恼地败下阵来,一想起李志远,阿奶,林雪,这些乌七八糟的烦心事,他就忍不住肱二头肌充血。

  花印敏锐察觉出身边人压抑的郁闷,手指顺着他的腰敲敲点点,捏完腹前小方块,突发奇想,闪电偷袭下三路!

  “……”

  “……”

  花印涨红脸缩手:“靠!”

  凌霄不害臊地撇清关系道:“跟你没关系,每天都这样。”

  “????”花印匪夷所思,“那你精力也太旺盛了!吧!能不能匀点给英语?天赋技能点重新洗一下。”

  “不能洗。”凌霄坚持不要脸就是胜利原则,“睡前睡醒都一样,过会儿就好了,别管。”

  “你脑子里想的不是李志远吗?为什么这都消不下去?”

  “……已经消过了。”

  “……”

  凌霄将李志远要对付张毅的事一五一十道来,顺便他期末考前去化工大院蹲点,蹲了几天,有什么收获,都一股脑抛出来。

  ——能有个说话的人真好。

  凌霄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言喻的触碰渴望,特别想抱抱花印,即使他正抱着。

  再抱的话,就是揉进身体里的那种亲密了,鉴于对方一定会嫌他肉麻,所以他只能按捺下冲动,静静地,直勾勾盯着花印的嘴唇。

  “你真打算去逢亭给人做小弟?”

  “怎么可能。”凌霄说,“不干不净的钱,我不敢用,遭报应,怎么可能用在奶奶身上,年前我就打算趁李志远回家,找个机会教训他,但没想到李志龙放出来了,我猜测,他们俩有很深的矛盾,就想借机搅和一番。只是没想到初二阿奶就摔了。”

  “现在呢,你答应李志远去废掉张毅,实际怎么计划?”

  “借刀。”

  李志远领了四叔的指令,张毅未必不清楚,他有能耐偷欠条,在小混混里安插几个眼线又有何难,离开逢亭远走他乡之前,他一定十万分谨慎,大概率连单程火车票都是烟雾弹,汽车,黑的,摩托,甚至反向先去同德,再走渡口离省,都比坐火车来得隐蔽。

  凌霄的计划是让他们内斗,张毅废不废关他屁事,最好李志远废了,一劳永逸。

  花印首先肯定了他的思路,随后破口大骂道:“你真是被痦子同化了,废这个废那个,动不动捅人拔刀的,你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种叫警察的玩意儿吗?李志远那帮傻逼成年了!再犯事就得进局子而不是少管所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

  “你是说——”凌霄浑然领悟到了精髓,“把他们送进监狱?”

  “放高利贷啊大哥!够判个几年了!那个什么四五六叔的难道还会捞这么个蠢小弟吗?让小弟替他坐牢还差不多!”

  “会不会太过了。”

  凌霄犹豫不决,其实更多的是没证据,现在只是口耳相传,说他们这帮人放高/利/贷,难道去找逢亭警方举报就会受理?

  被轰出来还差不多。

  花印道:“这一步太难,那就换别的理由,聚众斗殴耍流氓什么的,蹲他几个月半年,等我们搬去聂河了,他去哪儿找人?你不也说了吗,他没说过在聂河还有势力,至于那个四叔,真有说的那么厉害,难道还有功夫惦记你一个没中考的学生,谁会相信你真能干得了那种脏活?”

  “我有李志远的刀,设计他得诱敌深入,首先,我要有个诱饵。”

  “……史蒂芬,让他代替张毅吃个教训,最好中考前都没法出来作妖。等他放松警惕了,我再让裴光磊帮忙,找个借口彻底查下他的手机,不,不一定是手机,我刚刚想会不会是我生日那天,他在厕所装——”

  叮铃铃——

  花印猛地一哆嗦,差点心脏骤停。

  午夜凶铃啊!

  凌霄还沉浸在计划中不能自拔,花印爬到床头:“喂?”

  “花印!!!!”

  花印嗖地将话筒扔出去,电话线在床边凄凄惨惨地晃悠。

  凌霄:“?谁。”

  “我妈。”

  凌霄给他比了个OK,对话筒说:“田姨,我开免提,花花在我这,我忘了跟你说了。”

  花印一下愁眉苦脸,一下爆炸愤怒,一下瘪嘴想哭,凌霄盘腿坐在床边看免费变脸,光裸的后背健美壮硕,宽肩窄腰,颇具成年男性的雏形,寒潮蒸发的水汽在空中变成雾,为他披上一件月光做的纱袍。

  480,481……488秒,花印挂断电话。

  这期间他一个字没吱声,全程充斥着田雨燕惊天地泣鬼神的狂叫。

  窗外晨曦微光,噪鹃以为天是自己叫亮的,故而更卖力,二人面对面和卧,凌霄说:“睡吗?”

  “不睡。”

  “那就起来吧。”凌霄轻轻为他揉去眼角的生理泪水。

  这夜分外漫长,接连遭遇剧变,凌霄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而花印也在日出东方、接天紫红中找回理智,太阳出来了,没有什么困难是无法战胜的。

  “走,樟树底下背单词。”花印说,“星火背到哪了?”

  “哦开头的单词,压倒性的,形容词。”

  花印笑他:“剩两个月考试了,才到O,是overwhelming吗?”

  “嗯。”

  “那后面举了个巨长的例句,你有没有背?”

  “没有,我用不上吧。”

  凌霄打开集装箱薄薄的铁皮门,习惯性蹲下身等生命冲过来求摸脸,过了一会儿,才想起生命不在院子里。

  花印赤脚坐在床边,朝东方随口背诵起了那个占据四分之一个版面的长句。

  ——Three passions, simple but overwhelmingly strong, have governed my life: the longing for love, the search for knowledge, and unbearable pity for the suffering of mankind.These passions, like great winds, have blown me hither and thither, in a wayward course, over a great ocean of anguish, reaching to the very verge of despair.

  (三种简单而又极其强烈的情感一直控制着我的生活: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求和对人类苦难难以遏制的同情。这三种情感,就像三股飓风一样,任意地卷着我飘来荡去,倏忽不定,越过深深的苦海,抵达绝望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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