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化雪【完结】>第59章 阿兹海默症

  杨善东没养过小狗。

  他是个善良的老好人,对人是,对动物更是。

  邻居在地下室楼道里养小白兔,买回来前两天皮毛滑亮,精神抖擞,时刻蹲在笼子口,逮到个路人就蹦一下。

  小白兔只吃不运动,反而日渐消瘦,眼睛也不亮了,红宝石变红眼病,脚边零散破烂的菜叶,杨善东穿大花棉袄经过,会被当成胡萝卜,偶尔振奋一下小白兔的心灵。

  偶尔而已。

  后来小白兔发现他根本就不是一根长脚的胖胡萝卜,而是人,特殊待遇取消,兔牙都不稀罕咧一下,渣兔气质。

  只听说过斗牛不能穿红衣服,没想到养狗也不能。

  一开始黄土松见他就叫,换食盆倒水牵绳子都狂吠不止,杨善东研究了很久食谱,最终发现是衣服的问题。

  冬天过去,衣着轻便起来,黄土松也和他混熟了,荣升为派出所的看家护院,很受小学生的欢迎,徒弟5点半就下班约会,杨善东孤家寡人回家没事干,吃完饭就将黄土松牵出去,沿着杏林路走一个小时。

  防止它跟小白兔一样抑郁。

  菜地吃不完的包菜心和豆角,他都切吧切吧剁碎了,带到派出所喂狗。

  后来听人说豆角生吃有毒,又半夜跑回来把黄土松带回家,怕它一个白眼撅过去,错过最佳治疗时间。

  小镇风平浪静,特约记者没材料写,极富创造性地转移目标,从人写到狗,拟了篇稿子,《孝山之光:昔日少年英雄所救小狗,今已威风凌凌日进斗盆》。

  杨善东换上衬衫和警帽,半跪和生命合影,喜气洋洋,生命呼喘呼喘哈着舌头,转头在他脸上舔一下。

  数码相机颜色逼真,狗毛黄澄澄,警徽亮锃锃,这就算完成一天的任务了,杨善东跟记者寒暄两句,不留人吃饭,说待会就得进来个迷路的痴呆老头,他得送人回家。

  “前几天卡拉OK厅有俩三十来岁男的约架。”

  杨善东拿帽子扇风,送记者到路口。

  “一架没分出胜负,我去调停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当场又约半年后再干一次,让我见证。”

  “我怎么当见证?批评教育!什么架这么情比金坚啊,还约个半年,你早来几天,就能写篇好稿子了,俩人老婆搁派出所哭啊,伤口怎么怎么深,血流的怎么怎么哗哩哗啦,我都给卫生院打电话去急救了,一个流鼻血,一个撇了脚指甲!”

  午后风吹柳絮,浮浪流云,日子慢得像按了0.5倍速。

  杨善东悠悠走回派出所,对面孝小广场上的国旗降到一半,杨善东驻足,默哀片刻。

  上周辽宁铁岭一家公司发生事故,死了不少人,举国哀恸。

  事发地也叫清河,清河区,或许孝山人触景生情,回忆起当年化工厂材料爆炸,于是不由自主共情了千里之外的外乡人。

  县里发通知,接下来要组织全县进行安全隐患排查,杨善东回到桌前,准备写点计划,蓦然听闻警笛声撕破宁静。

  大下午的,谁把警车开出去了?到了学校门口也不禁鸣,是不是得等郑青松过来投诉了才知道收敛。

  杨善东戴上袖章,出门开嗓训人,没成想车子里下来几个面生的同僚。

  领头人穿的便服,目光精悍走路带风,高低得是个副科级。

  “请问哪位是分管户籍的同志?”

  来人亮出证件,杨善东定睛一看,县刑警大队长!

  刑警?

  刑事案件?

  他忙把人引到小刘旁边:“同志你好,我是杨善东,老杨,所长今天在外地考察,什么案子找我配合就行,我一定全力支持工作。军儿啊,给同志倒杯茶,小刘,上系统,同志,怎么称呼。”

  “好,我姓冯。”他掏出一张传唤令,“刘同志,照这个查,涉及一桩故意杀人案件,威胁性不大,中学生,老杨,你带几个熟悉地方的人,待会去把人给抓了。”

  “……”

  杨善东眼睁睁看着小刘敲出两个字。

  他猛地一激灵,不慎砸落徒弟端来的茶杯,滚烫的水浇黑了水泥地面,激起小片龙卷风般的水汽。

  “凌霄?!”

  杨善东惊呼道,“搞错了吧!那孩子才多大!同名同姓吧?”

  “认识?认识更好办,死者是英籍华人,杰出华侨代表,县局及市局高度重视。”老冯说,“有证人跟证词,案子还没定性,回来先审审再说吧,对了,这是我们痕检科的同事,待会要拿嫌疑人的衣服做比对,可能得搜家,嫌疑人要不配合,就只能武力制服,电棍准备着。”

  杨善东接过搜查令,跌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开口。

  树荫成林,云推着日光走。

  森罗密布的光斑投在派出所院中,大地再次成了似迷宫般的筛子。

  阿兹海默症老人杵着拐杖推开栅栏,抬手遮太阳,眯眼睛,寻不到光斑的来处。

  颤颤巍巍蹲下去,轻抚生命的头,一下,又一下。

  他的眼珠浑浊,似在努力辨认,焦距时远时近,就是没法通过肉眼分清虚实,良久,才口齿不清地呵呵笑说:

  “孙子啊——你来接我回家啦。”

  ……

  一年半后,聂河妇幼保健院。

  “家属!田雨燕家属!”

  婴儿的啼哭声响彻蟾室走廊,殷向羽箭步冲上前,抓着护士的袖子:“在在在,在这,是我,生了吗,生了是吧?大人在哪?”

  大毛巾内,小婴儿丑得像只猴子,头发倒是黑又茂密,黏糊糊贴头皮。

  护士分开孩子的腿:“女儿,七斤八两大胖女儿,母女平安,行了,看过就行了。”

  她抱着孩子就走,殷向羽激动之余,招呼花印来看:“花花来看你妹妹!你妹妹出来了!”

  花印戴着一只白色鸭舌帽,冷淡地站在走廊口,白短袖,白运动长裤,白运动鞋,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

  手上是个透明袋子,没装多少东西。

  自从田雨燕羊水破了开始,他就站在这儿了,几个小时,一动不动。

  听到殷向羽呼喊,他也没有反应,好似护士手中抱着的婴孩与他无关。

  “还有个家属?什么关系?亲戚?”护士说,“看不看了,不看就抱去恒温箱了。”

  殷向羽的手还朝花印的方向招着,见状只能作罢,尴尬地解释:“俩孩子年纪差太多了,叛逆,护士,怎么孩子哭这么凶?”

  “刚生下来的不哭这么凶才奇怪了!”

  殷向羽按捺不住心情,一直在产房门口徘徊踱步,等田雨燕推出来。

  今天破羊水的产妇就她一人生了女儿,顺产,收到不少恭喜声,殷向羽将准备好的喜糖一一分发,再三思索,还是认命走到花印身边。

  “花花,你妈不容易,高龄产妇,待会她出来——你别气她了。”

  口气小心翼翼,生怕误触这朵带电的玫瑰哪根毫毛。

  去年中考前的重大变故,直接影响了婚礼的举办,从中考前推迟到9月,那时田雨燕都显怀了。

  母子二人说开后,花印反而更抗拒殷向羽,田雨燕说一不二,瞒着花印直接把请柬发出去,她说得很绝情,知道花印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波及中考,跟亲人、朋友相比,前途才是他的命根子,才会陪他到老。

  没想到就在这个当口,晴天霹雳,凌霄被公诉告上法庭,前途毁于一旦。

  市最高法一审判决李志远、文淑仪等过失杀人罪,有期徒刑十余年不等,凌霄则是帮凶,少管所服刑3年。

  凌霄不服,提起上诉。

  他交代,是李志远等人委托他将史蒂芬骗到了逢亭,警察和120赶到时,李志远和黑桃跑了,但宾馆老板是目击者,清楚明白地说看到了李志远等人殴打史蒂芬致死。

  花印把史蒂芬的恶行告诉了裴光磊,央他家里人找了个市里的律师,律师听到真相,却犹豫了。

  “这事不能说。”律师分析道。

  “碍于对方身份,隐私,大使馆肯定会阻拦搜查,况且你也会被连带着调查,万一认定你是同谋,甚至教唆犯罪,那就完了!”

  “没有人想要杀人!”

  花印握着聂河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怒将其摔到墙角。

  “凌霄更没有!他没有杀人!更不是帮凶!他只是打一顿出气!要抓就抓我吧!”

  临时监狱里,凌霄也向刑警队提出了质疑。

  “我不是帮凶。”

  他冷静得可怕,因为耳疾,警方专门在审讯现场放了个电脑,屏幕对着他,警方问一句就打一句,以防理解问题造成误差。

  “人是你打电话喊去逢亭的!”冯队长拍桌子,“知不知道人家有哮喘这事顶多酌情少点刑期!”

  与凌霄相比,他反而不够镇定了。

  高大俊美的少年直视前方,眼神坦坦荡荡,不带惧色,被捕时虽错愕,但有礼貌,也配合,再加上贫困家境跟成绩,怎么看都跟犯罪沾不上边。

  哦对了,老杨还说是个小英雄,小学初中一大堆老师按手印来给他求情。

  法不容情啊!

  第一次办这种叠bug的案子,外籍,华侨,既往病史,过失,流氓,少年犯。

  真是年中大礼包。

  “李志远和史蒂芬有私仇。”凌霄垂眸,遗憾地说。

  “他知道我认识史蒂芬,又欺负我耳朵不好,这事不是秘密……他逼我约史蒂芬去逢亭,甚至用我奶奶威胁我,我想,李志远肯定会说是我从中作梗,说我陷害他,对吗?那他为什么要去宾馆,要打史蒂芬?为什么要挑断他的脚筋?人证物证都有,我一个聋子——”

  冯队长想到老杨的话,态度软了一些,道:“被霸凌了就应该找警察,你也算身残志坚了吧,大好的前程,飞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干嘛非要淌这个浑水呢?现在知道找警察诉苦了?”

  “警察叔叔……”凌霄说,“史蒂芬一定得罪了李志远,否则他不会这么做,李志远要是宁死都不说,或者不敢把他的背后主使供出来的话——”

  “背后主使?”冯队长头疼地问。

  “我只是说如果。”

  “别扯其他的!”

  “那你们会去查史蒂芬吗?像搜我家一样,床,衣柜,哦,他家肯定有电脑,录像带,还有网络电子信息,Q/Q啊,账号啊什么的,如果查到了——可能李志远就愿意说了,毕竟,他不是说被冤枉了吗?”

  “人都凉了!过两天没家属发丧就遗体火化了!”

  冯队长眯着眼睛警告他,语气中带着暗示:“二审没几天开庭,少惹是生非!”

  凌霄摇摇头。

  “随便猜猜而已,毕竟如果我不听他的话,骗人过去,李志远也不会成为杀人犯。史蒂芬意外死了,我也——觉得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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