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小说>耽美小说>化雪【完结】>第60章 喜鹊

  所有人都没敢告诉阿奶,可是孙子不来看她,她怎会没有疑问。

  田雨燕做主不告诉她真相,骗她说凌霄因数学特长被保送奥赛班,国家保密项目,以后要去酒泉发射火箭。

  2008年伊始,天公不作美,没有带来祥瑞的开端,大雪封国,如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开启延续到夏天的噩运。

  寒风像毒粉腌进骨头,炎症恶化,很快就支撑不住了。

  临终前死不瞑目,真是死不瞑目。

  老太太年轻时务农,杀过最大的牲畜就是鹅,一生没做过坏事,到快断气了榻前无子孙陪伴,恨得咬牙切齿。

  病危前几天有回光返照的趋势,花印手忙脚乱地求人给凌霄弄出来,一天,就一天,陪奶奶最后一天。

  他那么慌张,哆哆嗦嗦地话筒都拿不稳,凌霄只看一眼,眸子立马红了,说不出来话,至亲之间的心灵感应吧。

  最终还是没能争取到外出机会,花印以孙子的身份给奶奶办葬礼,春去秋来,时局动荡,这是花印和凌霄人生中最无法忘却的年份。

  或许不光是他们,更是全国人民。

  这一年,大街小巷都在神秘兮兮地传些风水邪说,北京奥运会的五只福娃,对应金木水火土,也对应了这一年的五件大事。

  凌霄也会听说这些吗?

  花印靠在墙上,思绪飘向聂河县少管所,不近,转两趟公交,下车走二十多分钟。

  今天是这个月第二次探监的日子,他去得太频繁,班里也有人传谣言,被他一拳打成个脑震荡。

  院外飞过两只嬉闹的喜雀,落到红绿灯上叽叽喳喳,一只摇晃着,像只不倒翁似的背过身,另一只给它梳理羽毛,花印砰地关上车窗,整辆车就剩俩人了,他坐最后排,前面有个大姐在跟司机扯东扯西。

  都是去探监的,能不能安静点,待会没你哭的时候吗?

  时不时还被大姐偷窥,可能还觉得特隐蔽,偷摸摸往后瞥两眼,然后装作看风景,拜托,穿这样是不是像白无常啊,真觉得像还有胆子偷看?

  花印一烦躁,扯下帽檐遮住双眼,头往后仰闭目养神,起初他去少管所总有很多话说,凌霄听不见,两人隔着那种银行柜台挖个窗户的玻璃,你望我我望你。

  隔这么远,屁都看不着,所以大部分时间是凌霄说,花印听。

  憋得慌。

  花印觉得自己就像个噩运传送门,只要他开口了说的准没好事。

  阿奶在你舅爹爹旁边睡着,等你回来一起送他们。

  外边下大雪,我舅今年回不来,雪把路都给封了,几十万人不能回家过年,你房冷不冷,几个人睡,在屋里做工还是会出去?

  能不能申请也戴口罩?我不怕呢,都是传染小孩子的,我家又没小孩,哦,过几个月可能会有吧。

  地震了,凌霄,地震了,四川汶川,死了好多人!凌霄,别瞎想!

  奥运圣火被抢了,真可恶,留学生跳到喷泉里去举国旗,你也看到电视新闻了吗,说的都是真的,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

  昨天北京晚上都是亮的,大脚印从长安街走到了鸟巢,好壮观啊,聂中吗,聂中没放烟花,去年崩瞎了一个高二学生的眼睛,不给放了。

  “喂喂喂,醒醒,下车了下车了啊!”

  不知不觉真睡着了。

  花印在梦里往下坠,像被人在悬崖壁上拽住脚,他猛地坐直,往上一跳,虚惊一场。

  司机喊完他就急匆匆下车找棵树放水,荒郊野岭就是好,没监控没行人,连个鬼影都碰不到。

  “8725,对,又是我,我又来了,几天没见叔又吃好了,面色红润啊。”花印熟练地调出笑容打哈哈,他发自内心地在套近乎,不能装,一装就假了,这里头的狱警什么人没见过,递根烟过去都得双手。

  只为了带凌霄出来时态度能好点。

  “小帅哥今天这打扮真俊。”狱警从善如流地把烟夹在耳后,“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想要俏一身孝,现在就叫有个性,想怎么穿怎么穿,叫非主流,我懂,最近来的几个头发朝天上飞的!”

  “是是是,叔,咱这打扮还算保守,主要看人,跟叔这种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穿红配绿也一定是这个。”花印夸张地比个大拇指。

  “叔,家里带了点吃的,您劳驾帮我送进去,就是巧克力,别的没有,您尽管查,让他吃吃喜糖,好好表现。”

  两块巧克力中间夹了张老人头,双方心知肚明,狱警接了过去。

  好久没笑这么谄媚了,总感觉眼尾长了皱纹,忍不住上手摸。

  不会吧,才17不到,哪遗传的这不抗衰基因。

  狱警扒拉着铁门,下巴朝里屋抬抬:“哟呵,双喜临门咯,叔提前告诉你,你可得装着没听见,你家那个啊——”

  花印愣了:“啥?他咋了。”

  他摘了帽子。

  秀丽的脸庞这两年完全张开,涩味渐渐成熟,也能让小姑娘看得走不动道了。

  颧骨到眼窝中间那块细嫩的皮肉最敏感,一激动就泛红,眼尾倒是清冷冷,带点貌美小娘子年纪轻轻死了老公的寡味。

  听狱警这么一卖关子,表情又略带懵懂,完全不复在医院的倨傲。

  整个面相就改了,还是那清俊开朗招老一辈喜欢的小帅哥。

  不过要是田雨燕知道他对个狱警这么献殷勤恐怕得气死。

  “重大利好。”

  狱警关上门,隔着栏杆神秘兮兮,左手比3,右手比2。

  花印立刻福至心灵,眼睛湿漉漉地,眼窝潮红一片:“2年?减刑到2年?!”

  “8725家属!赶紧坐下来,30分钟别超时了啊。”

  听女狱警叫号这段,花印莫名想到今天护士喊殷向羽那个语气,没想到出门遇喜鹊真的有好事,花印傻笑着坐下来,拿起听筒。

  左手得了闲,情不自禁在大理石台面上弹奏,指甲尖粉嫩,有点长了,哒哒哒哒哒哒,微小的撞击声。

  凌霄收回眼神,喉头发紧,抓着话筒说:“什么事——这么开心。”

  “今天你声音咋这么沉,特别特别厚,有种寺庙里敲钟的感觉。”

  花印有意不说重点,曲里拐弯地开始碎碎念。

  “我妈生了,大胖女儿,算是完成她老人家的夙愿了,你觉得是喜事不,挺喜的,要再生个儿子她气我也气,现在他们老殷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你说我是不是该识相点搬出去了?对,我该给你找间屋了,床要大,实在不行你找个山头劈棵树,两根木板那么一拼也凑合睡俩人——”

  “花花。”凌霄打断他,“帮我跟姨道喜,不过如果你不开心的话——在我面前不用装开心。”

  凌霄淡淡地凝视他,透明隔板上有五道爪痕,年代久远了,不知道是哪个情绪激动的女孩子挠的,花印真人如其名,在昏暗的探望室中熠熠生辉,脸颊恰好跟爪痕重合,有种伤痕累累的错觉。

  山茶花盛放时被折断了花瓣。

  大概这样。

  花印说:“你能看出来我在装开心?”

  凌霄反而犹豫了:“……按理来说是的,你一直不太欢迎这个孩子。”

  “那你说我为啥开心呢,万一是你感觉错了嘞?”

  “我不会感觉错。”

  失控感。

  凌霄察觉出自己的语气有点凶,快速低头吐出一口气,然后才继续轻声说:“也许是有别的事。”

  什么事能让他这么开心?如沐春风的开心,酣畅淋漓的开心,比他知道中考拿了731分还开心。

  开心得……都不像这几年的花印了。

  凌霄简直想甩自个儿一巴掌。

  不是说只要花印过得好,怎样都成吗?阿奶没了,晚楠……可能也没了,花印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二的亲人,等放出去了,唯一的信念也就是打工挣钱供他上大学。

  凌霄每个月都要接受一次思想教育。

  外面世界多美好,赶紧改造,出去了还能读个夜校,有文凭好找工作,社会平均工资多少多少,工地搬砖多少多少,总之有数不尽的好日子在后头。

  可真看到花印变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潜移默化变了,有什么他不能控制的因素在侵入花印的生活。

  血管里一种叫做独占欲的东西就开始叫嚣。

  “那你猜猜,什么事?给你三个,啊不,两个机会啊,都猜错了就不告诉你了啊。”花印逗他。

  “一个就行。”凌霄轻声道,“是不是谈恋爱了。”

  “?”

  花印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能采访下你这脑回路怎么转的吗?FM5.20,感觉跟我不是一个频道啊?”

  凌霄发自内心笑了:“不是就好,那我不问了。”

  “还有一个机会呢你别浪费呀,问问问快问,不问我走了啊,唔,我妈推出来的时候还迷糊着喊我名儿呢,快点快点。”

  “满30分钟再走吧。”

  指尖掐进指腹,凌霄面上不动声色。

  “很想你,你又好看了,下一次得等半个多月,哦对了。”他装作不甚在乎,“我最近交了个减刑申请,估计是压桌子上了没下来,是拿欧几里得几何学写的关于应用的论证,我语文不好,可能是表述不清楚,我再改改也许会有希望。”

  “嗯嗯改改改。”

  花印敷衍着回复,憋了一肚子坏水观察他反应。

  不观察还没事,一观察才发现凌霄脖子上有道疤。

  他立刻收敛了笑容,腰坐直靠近隔板,才刚有动作就被女狱警警告了一声。

  “抱歉抱歉。”花印欠身,说,“脖子,这块儿,怎么弄的?”

  “夜里不小心抓的。”凌霄无所谓地摸了摸,早就结痂,也没出多少血。

  花印瞪他道:“你最好是!等回家以后给你接风洗尘,少爷亲自给你洗澡,要是有疤痕你就完蛋了,懂?”

  “让别人有疤印成不?”

  “那可以。”

  “不过我有道疤你应该看不见,得仔细扒开找才行,藏得很隐蔽。”

  “哪块?”

  凌霄用非常纯善的眼神向他眨眨眼。

  “?靠!”

  花印瞄了女狱警一眼,好像走神了没在听,遂掩耳盗铃捂住自己眼睛,无声说道:“你他妈讲什么荤段子?里头这玩意儿也教吗?”

  “我说的是头皮。”

  “滚!”

  白白的一朵山茶花,染点绯红,好看。

  凌霄心不在焉地跟花印说狱中琐事,挑无关紧要的说,吃喝拉撒汇报流水账,花印也听得津津有味,问他有没交新朋友,凌霄说没有。

  “在少管所交朋友是不是没什么太大的必要。”

  边说边在心里倒数秒数。

  从15分钟开始倒计时,每多说一个字都深刻感知到时间在流逝,一月两次的探望间隔不长不短,每次当花印离开,凌霄就开始在心里倒数了。

  “凌霄。”

  花印见他开始走神,心疼地摆摆手,唤回他的注意力。

  “还有个事要跟你说下,你……听过就忘吧。”

  “你说。”

  铺垫了老半天,花印总算说到重点了,这次不知道算不算噩耗,将心比心吧,他觉得是,毕竟关乎阿奶的生前。

  “上个礼拜我在校门口偶遇了以前清河送煤气罐的叔叔,他小孩上高一了,你还记得不,收我妈保险费又被要回来那个,他跟我说了个事儿,我觉得必须得告诉你,至于你怎么想,我——”

  花印为难半天,干脆一股气说完。

  “他说07年,年初三,他在菜市场见到个年轻人踩雪玩,踩实了再往上头泼水,他还上去说了两句,那个年轻人脾气火爆,嫌他多管闲事,差点没干起来。”

  “……”

  “那个人,嘴上长了个巨大的痦子。”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还有话说没,没说就准备回去了,8725,签完字就回去放风了。”

  “警官!等等!”花印站起来向女狱警拱手拜托,“你等等,他在想心事,马上,时间到了立马就走,就一会儿,麻烦你了。”

  “听不见听不见。”

  对方本想敲凌霄肩膀,看花印这么急,便将手表伸到凌霄眼睛跟前,敲敲,还剩几分钟,能不能有点数。

  76秒,75秒,74秒……

  花印两只手按上台面,尽量维持着微笑。

  他不想用对待别人的表情对待凌霄,田雨燕怎么说来着,死人脸,看谁都像僵尸,没活气,亲妈处成杀父仇人,这种心态怎么可能跟同学搞好关系,没情商的人,智商再高都没用!

  “我知道了,花花。”

  凌霄在最后五秒站起来,狱警第一时间打开手铐,凌霄无比配合,伸手,手心朝内,不让花印发现狰狞的缝合口,熟稔得叫人心针扎般的痛。

  他目光坚毅无畏,平静地对花印说:“509天,我只有一天后悔过。”

  走出少管所,花印抹了把脸,仰头四处张望,屋顶,电线杆,信号塔尖,想迷信地再次看到喜鹊。

  可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来无回,即使有朝一日,从高压电网重重包围中光明正大走出去了,某些人的一部分灵魂,也会永远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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